主题
沧海1
凤歌
祖孙
一枚铜钱,外圆内方,翻转落定,铜绿间透出“嘉靖”二字。
掷钱的是一名账房,戴一顶破破烂烂四方巾,穿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,衣虽凋敝,人却丰神,双目如炬,盯着那枚铜钱沉吟,头顶一树古槐生得正茂,槐花点点,细白如星。
几个闲汉在旁赌钱,一个老汉连输两铺,掉头道:“宁先生,这铜钱有什么好玩,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。”
那账房摇头道:“此乃卜卦,并非玩儿。”
那老汉笑道:“你又欺姓陆的没见识,补褂子用的是针线,哪儿用铜钱呢?”伸手便去拿钱,却被那宁先生拨开,冷冷道:“不是我欺你没见识,这卜卦是算命,不是缝衣服。”
那老汉道:“算命?那又算到什么了?”
那宁先生道:“算到一个乾卦。”那老汉笑道:“钱卦?好啊,但凡沾到这个钱字,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……”别的闲汉听到这话,纷纷笑起来:“陆大海你输疯了?一心只想到钱。”
宁先生笑笑,道:“这话却也不差,虽说此乾非彼钱,但乾者天也,《易经》卦辞有云:’乾,元亨利贞‘,元亨利贞,也就是大富大贵的意思。这一卦,变爻落在初九:’潜龙、勿用‘,乃是阳气潜藏之势,便如神剑在鞘,光焰敛藏,不出则已,出则威服四方、荡平天下。”
一干闲汉听得瞠目结舌,陆大海定一定神,笑道:“管他什么铜钱卦、元宝卦,这钱嘛,赢了才算是老汉我的。”自褡裢中搜出两文钱,喝道,“爷爷豁出去了,都押小。”
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,正要摇骰,陆大海却道:“且慢。”那庄家道:“怎么,怕了?”
陆大海怒道:“放屁,爷爷怕谁?我一抬头,天也捅个窟窿,一跺脚,地也得抖三下,想当年我出海去琉球、去扶桑、去高丽、去苏门答剌的时候,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!”
那庄家被一番抢白,脸涨得通红,几欲发作,但想此老脾性虽坏,赌品却高,从不赊账,若是破了脸,没的断了一条财路,只得冷笑道:“陆大海你厉害,届时输了,别向我这小娃儿借钱。”
陆大海一听,顿觉后悔,但大话出口,便如覆水难收,无奈地哼了一声。忽听宁先生问道:“老爷子出过海吗?”
“干过好几年呢。”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,“只是后来闹起倭乱,海路受阻,赔光了本钱。好容易回到中土,朝廷又厉行海禁,杀了无数船家,剩下的船家,要么投奔倭寇,要么做了海贼。小老儿一无本钱,二来不想为贼为寇,只好当个穷打渔的。不过俗话说得好,缩头乌龟命最长,想我那些同伴,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;要么被贼寇劫了,丢到海里喂鱼。算来几十个人,活到如今的,也只有小老儿我了。”
宁先生叹道:“老爷子这话深合圣人’无为保身‘之道。竞利逐名,本是杀身之由;安贫乐道,方为远祸之法。”
陆大海道:“宁先生你说的都是大道理,小老儿不懂。但先生会算命,不妨算算,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?”
那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,说道:“这次为坤卦。变爻在上六,爻辞曰:’上六,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‘。”他见陆大海不解,便解释道,“这就是说,阴气一旦过于旺盛,势必威逼阳气,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。只不过,自古阳者为君,阴者为臣,阴不胜阳,邪不压正,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,若宁某卦象无差,当败在六五之数。”
陆大海听得惊疑,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,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,骤然掀开,众人屏息一瞧,却是一个六点,两个五点,再大不过。众人无不吃惊,陆大海更是傻眼,那庄家一面收钱,一面笑道:“六五,六五,一六二五,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,哈哈,陆大海,还赌么?”
陆大海一翻褡裢,却是空空,转头望去,那账房不知何时,青衫飘飘,去得远了,陆大海恨恨啐了一口:“晦气,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。”
“你先别骂。”那庄家笑道,“这宁先生可惹不得。你说,姚家多大的家业?家里的金山银山,几个账房也算不清,谁也没少挨过胭脂虎的嘴巴。可自从来了宁先生,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,一个月不到,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。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银子,都从他十个指头上过去,丝毫也不差。你说,如此一来,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?你敢骂他,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你的嘴。”
众闲汉皆笑。陆大海却琢磨着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。这时,远处鼓乐大作,众闲汉一听,鼓噪起来:“姚家的戏班来啦,去瞧,去瞧。”将赌具一卷,一哄而散。
陆大海翻本无望,提起渔篓,悻悻走了一程。俄而云色转浓,东南风起。他曾多次出海,善辨风色,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,站立方定,大雨刷刷而至,在地面激起淡淡烟尘。
雨正急,忽见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,背负一个包裹,孤零零蹒跚而来,陆大海心热唤道:“朋友,紧走两步,来这里躲避。”
那人闻如未闻,仍是不紧不慢,来到李子树前,却不躲藏。
陆大海心中奇怪,那灰衣人猛然抬头,露出面目,只惊得陆大海倒退半步,只见来人两眼空洞,面目苍白浮肿,绝似一具水中浮尸,半分生气也无。
那灰衣人一字一顿,嘶哑道:“姚家庄还远么?”
陆大海暗忖这人不仅模样怪异,口音里也透出一丝鬼气,便答道:“往西去五里就是。”那人两眼一轮,似有锐芒闪过,忽又转身,蹒跚去了。
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,蓦地惊觉,这人虽行走雨中,衣发鞋袜却干爽挺刮,了无湿痕,再一定神,忽见他身后包裹之下,衣衫忽高忽低,如走龙蛇,但凡雨水滴落,转瞬无迹。陆大海惊得目瞪口呆,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风雨之中,也未缓过神来。
那雨本为阵雨,来去均快。不多时云开日出。陆大海抖去雨水,失魂落魄走了两步,蓦地想起一事,转身来到李子树下,攀住树干,哗啦啦摇下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,塞入褡裢。
收拾甫定,忽听咭的一笑,脆如莺啼。陆大海一惊转身,却见一名女郎,碧眼桃腮,雪肤绿发,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。
陆大海向日出海,也曾遇上几个夷女,但如此美貌者,却是头一次见过,但见那夷女容貌虽奇,却着一身江南时兴的大红衣裙,怀抱一只波斯猫,通体赛雪,慵懒可爱。
“老人家。”那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,“你知道姚家庄么?”
陆大海暗暗称奇,口中答道:“不远,往西五里。”
那夷女笑道:“多谢。”一边说,一边轻抚那波斯猫的颈毛,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,蓝幽幽的眼珠里,竟有几分阴鸷。
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,却听那夷女吃吃笑道:“北落师门,别淘气。”说着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挠,那猫儿吃痒缩身,耷拉下眼皮。陆大海心头那股寒气至此方散,唯觉心头迷糊。
那夷女又笑了笑,道:“老人家,再给你提个醒,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。”陆大海怪道:“怎么吃不得?”那夷女嘻笑不答,向西走去,她举步舒缓,落足之时,却在一丈之外。陆大海生恐眼花,揉眼再瞧时,那夷女却已不见踪影。
陆大海蓦地惊出一身冷汗:“难道姓陆的流年不利,白日里遇上女鬼?”想到这里,心头大犯迷糊,不知为何,竟无法凝聚精神。
如此恍恍惚惚走了一阵,穿过一条小道,咸湿暖风,阵阵吹来,陆大海举目望去,只见烟波浩荡,沧海无极,云垂天外,如龙饮水,不自禁心怀大旷,纵声长啸。
啸声未绝,便听有人笑道:“爷爷回来了么?”
陆大海转眼望去,只见长沙远岸,危崖耸峙,崖上搭着一座茅屋,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修补渔网,见了他,放下活计,起身迎来。
陆大海讪笑道:“渐儿,你好。”那少年十七八岁,肤色微黑,眉清目秀,闻言皱眉道:“我很好,爷爷这么客气,却有些不太好了。”陆大海被他盯着,如芒刺在背,浑不自在。
那少年道:“卖鱼的钱又输光了?”
“哪里话?”陆大海涨红了脸,“我换钱回家,走在路上,忽见有卖李子的,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。”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,塞在少年手里。那少年迟疑接过,咬了一口,但觉酸苦难言,几乎吐将出来。原来,那李树生在路边,无数行人经过,果实却丰硕如故,究其缘由,皆因太过酸苦,以至于无人采摘,任其生长。
陆大海目不转睛望着少年,见他眉头微皱,继而舒展开来,一颗心始才落地,只听那少年叹道:“这钱都换了李子么?”
陆大海呵呵大笑,摸着少年后脑,说道:“渐儿就是聪明,一猜便着。怎么样?李子好吃么?”
那少年点头道:“这李子又大又甜,实在好吃,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,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,你给我买两块。”
陆大海一愣,强笑道:“不错,你瞧我这记性,兴头一来,钱都换了李子,竟忘了买米。”那少年默不作声,自去补网。
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,忽觉腹中雷鸣,望着满袋李子,顿时满口生津,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,不妨吃两个充饥。当即掏出一个,刚塞入口,老脸便蹙成一团,忙将果肉吐了出来。
那少年听到动静,回头一看,不觉笑起来。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,羞了时许,寻话道:“渐儿,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,一提便觉俗气。却说今儿回家的时候,我遇见两件奇事,跟你说说。”那少年头也不抬,道:“这次是猩猩抢衣服,还是夜叉逼赌?”
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,见闻过许多珍怪奇物,是以每次输光了钱,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来搪塞,譬如某次输光衣裤回来,便说猩猩最爱穿人类衣裳,自己回家途中,遇上一群猩猩抢劫,不仅衣裤不保,钱也一并遗失了;要么便是路过海边,突然波分浪裂,跃出一只夜叉,一意逼赌,自己抵不过,只得慨然与之一博,那夜叉是妖非人,神通广大,自家输个精光,也是理所当然的了。除此之外,还有海鸥成群,啄光了换来的米面;蛟龙聚宝,专一偷人钱袋,拖到洞窟收藏。总而言之,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、层出不穷了。
故此听这少年一说,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,幸喜肤色黝黑,盖住羞色,正想说那两件怪事,忽觉脑中空空,究竟何事,竟然想不起来,苦思良久,忽地一拍额头,大叫道:“糟糕,爷爷年纪大了,好端端的事,怎么就想不起来了?”
那少年又是吃惊,又是好笑,但这祖父生性无赖,他已见怪不怪,只一笑,并不放在心上。
陆大海饥饿难忍,掀锅搜灶,粒米未见,忍不住道:“渐儿,没吃的么?”那少年道:“等你买米下锅呀!”陆大海一噎,支吾道:“有鱼么?”那少年道:“你不是卖了吗?”
“你不用跟老子怄气。”陆大海恼羞成怒,“把网给我,我去捞两条鱼,好歹填饱肚皮。”
那少年道:“你没见网被鱼钻破了吗,正补着呢。”陆大海瞪着两眼,气哼哼踱了两步,忽一拍手,笑道:“不打紧。我听镇上人说啦,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。姚大官人大摆寿筵,咱们去道个贺,没准能赚一顿好的。”说到这儿,仿佛寿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,禁不住连吞口水。
那少年摇头道:“姚家的人又凶又坏,从不正眼看人,他会让你入庄才怪。”
陆大海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,只要老汉我说两句’寿比南山、福如东海‘,再作两个揖、磕两个头,就算坐不上正席,得些残羹剩饭,也是好的。”
“那不是做叫花子么?”那少年皱眉道,“我可不去。”
陆大海怒道:“装什么清高,你是太子爷吗、是公子哥吗?”一顿足,独自去了。
那少年也不理他,埋头织网。不一阵,忽听扑翅之声,有人尖声叫道:“陆渐,陆渐。”那少年抬头望去,只见挂渔网的撑竿上停着一只白鹦鹉,生得素羽流辉,喙若涂丹,两眼有如黄玉点漆,一转之间,水光流动,灵意逼人。
“练剑啦,练剑啦。”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,见少年没跟上,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,歪着头叫道,“陆渐,陆渐。”
陆渐笑道:“傻鸟儿,别催啦。”起身走到屋后,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,抽出一口木剑,剑长三尺,多有缺痕,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。
那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,陆渐挂剑在腰,跟随在后,行了数里,遥见一座密林,含烟抱石,森秀浓郁。
陆渐越是近那林子,越觉心头慌乱,步子不觉慢了下来。白鹦鹉嫌慢,歇在一棵树上,催促道:“陆渐,陆渐。”
叫声才起,树林中白影晃动,闪出一名丫髻少女,生得肌肤胜雪,发如堆鸦,年未及笄,容貌已是极美,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,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,钗如天青而点碧,珥似流银而嵌珠,便是一双绣鞋,也是金缕银线,绕着五色牡丹,华贵难言。
那白鹦鹉一扑翅,落在那少女肩头,佳禽美人,相映成趣。
陆渐不觉面红心跳,支吾道:“小兰,你好。”那少女嘴角微翘,半笑半嗔:“才不好,等你老半天啦。你是不是不想见我?走得慢腾腾的,还要白珍珠催你。”
陆渐急道:“哪里话,我、我做梦都想见你。”小兰含笑道:“当真?”
“当真。”陆渐说着,低眼瞧着脚尖,不敢与那女子对视。
“傻子。”小兰瞪他一眼,“还不进来?”
二人来到林间空地,只见一株大槐树下倚了一口木剑,制式与陆渐的木剑相类,只是多出一条五色剑穗,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,油漆闪亮。
小兰拿起葫芦,问道:“你渴不渴?”陆渐点头道:“有一点儿。”小兰撇嘴一笑,将葫芦递给他道:“给你喝。”
陆渐接过,拔塞一喝,脸上露出惊讶之色,小兰笑道:“怎么,好不好喝?”陆渐怪道:“这水怎么甜滋滋、酸溜溜的,还有,还有一股香气,嗯,像是桃子,又像梨……”
“傻子。”小兰拍手笑道,“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,自然是甜滋滋、酸溜溜的了。”陆渐脸一红,放下葫芦,道:“喝水就是喝水,还用这么多弯曲吗?”
小兰啐了一口,骂道:“土包子,就知道喝清水、吃白饭。”忽地一整容色,拾起那口带穗木剑,沉声道,“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。你瞧仔细了,千万别转眼睛。”当下摆出一个式子,左划三圈,右刺一剑,说道,“这一招叫’偷鸡摸狗‘。”陆渐久未进食,气力虚弱,但为讨好这个小兰,强打精神,依法使了一遍。
小兰又道,“再瞧这一招’刺麻雀‘。”说罢高高跃起,凌空刺出四剑,飘然落地,说道:“这一剑练得好,一纵之间,能刺一十六剑。”
陆渐依样跳起,才刺一剑,第二剑尚未刺出,便已坠地,只羞得面红耳赤,偷眼望去,但见小兰撅着红馥馥的小嘴,杏眼里大有嘲意,不觉更是羞惭。
却听小兰轻哼一声,说道:“陆渐,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呀。走路慢,使剑更慢,我早跟你说过了,这路剑法一定要快,快到斩断流水才能称好,像你这样,连一根牙签都斩不断呢!”
陆渐着她一顿数落,唯有点头称是,却听小兰又道:“这些天你全无长进,再这样,怎么陪我练剑呢?”陆渐听得心急,脱口道:“我一定用心的。”
小兰瞧他一眼,冷冷道:“也罢,我再相信你一次。”说完又演四招,分别为“蘑菇大树”、“吹风下雨”、“白马翻山”、“马毛鸟羽”,一招快似一招,陆渐忍着饥饿,凝神瞧罢,依样画葫芦,一一学来。
天幸这四招并不甚难,故而未曾丢脸,小兰见他练罢,说道:“今天就教这六招,你回家好生练习。上次我教你的招式,你练得怎么样?”陆渐道:“都练好了。”小兰笑道:“很好,咱们来拆解拆解。”
两人摆好架势,对起剑来,小兰出剑如风,一招未绝二招又出,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,半晌工夫,连中三剑,木剑虽不致命,但中剑之处仍很疼痛。又拆数招,小兰一剑刺来,陆渐挥剑去格,笃的一声,两剑相交,陆渐忽觉小兰剑上生出一股黏劲,顿时虎口酥麻,木剑脱手飞出。
小兰咯咯笑道:“怎么样,你服不服?”陆渐忙道:“心服口服。”小兰听了,绽颜而笑,陆渐见她眼波流动,玉颊生辉,心中也觉欢喜。
“陆渐。”小兰忽又露出忧色,“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,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?”陆渐想了想,说道:“你出剑快了,力气也变强了。”
“胡说八道!”小兰呸了一声,“不是我快了强了,而是你慢了弱了,你没好好练剑,对不对?”陆渐忙摆手道:“不对,我,我天天练的。”
“那就是你练得不够勤。”小兰说道,“从今日起,你须得加倍练习。”
陆渐迟疑道:“我要打渔补网,又不能让爷爷看见……”小兰嗔道:“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练剑了?”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,无可奈何,唯有低头不语。
忽听嘻笑声从头顶传来,有人说道:“好奸猾的丫头,小小年纪,就恁地会骗人。”
小兰闻言色变,不由得仗剑喝道:“是谁?”转眼四顾,却不见人,但听那声音清软,却是一个女子,
却听那女子又笑道:“傻小子,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,就忽然快了强了?”陆渐道:“她练得比我勤,自然快了强了。”
那女子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傻小子,你真是傻得可以,她虽然比你练得勤,却不是主因。主因是她将家传的’玉髓功‘练到了第二重,内功有成,自然快了强了。她教你练剑,却不传你内功,傻小子,你难道不知道’练拳不练功,到老一场空‘么?”
她说话之时,小兰持剑循声飞奔,但那声音忽东忽西,忽南忽北,始终游移不定,小兰追踪不得,气恼万分,听到这里,忍不住掉头喝道:“陆渐,你别听她胡说八道。”
“你才是胡说八道呢,”那女子笑道,“你教这傻小子的剑术,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。你说,你跟他说的话,又有几句是真的?”陆渐听得迷糊,却见小兰跌足嗔道:“你胡说,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。”
那女子轻声冷笑,倏地红影一闪,两人眼前已多了一个绿鬟朱颜、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,怀抱一只波斯猫,双颊生晕,似笑非笑。
“番婆子。”小兰喝道,“是你在说话?”
那夷女笑道:“是呀,怎么着?”
“吃我一剑。”小兰倏地纵起,挽剑便刺。那夷女笑道:“刺麻雀么?”话音才起,小兰虎口剧痛,咔嚓一声,木剑折为两段。
小兰纵身后掠,定睛瞧时,却见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,不由好生惊愕,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,怎么会刺中树干,她慌忙掉头,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,只听笑语遥遥传来:“傻小子,你可留心啦,不要被这丫头卖啦,还帮她数银子。”
小兰花容惨变,蓦地失声叫道:“你,你会妖术?”那夷女咯咯娇笑,笑声渐远,倏尔不闻。
小兰恨恨一顿足,瞪着陆渐道:“你信她还是信我?”陆渐不假思索道:“自然信你了,我又不认得她。”小兰见他答得如此爽快,心满意足,破颜笑道:“还算你老实。”她想了想,又问道,“我明明刺那个番婆子,怎么会刺在树上呢?你在旁边,可瞧见什么没有?”
陆渐道:“你明明是刺树,又哪里刺人了?”小兰奇道:“你说我出剑之时,便是刺树?”陆渐点头。
小兰沉思半晌,始终不得其解,只得道:“那个番婆子果然会妖术。”说罢拾起一根树枝,说道,“咱们再来拆招。”忽见陆渐两眼呆滞,神不守舍,心中一时好生不悦。
原来,陆渐比过一轮剑,越发饥饿,他正当成年,食量本大,此时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,提不起半分力气,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,他才缓过神来,勉力提剑,但不出三招,就被小兰敲掉木剑,抵住咽喉。
小兰不喜反怒,将树枝一掷,叱道:“陆渐,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?好呀,我寻别人去。”说罢眉眼泛红,掉头便走,陆渐慌道:“小兰,我……我……”情急间脱口而出,“我没吃饭,没,没气力呢。”
小兰骤然止步,回头瞪了他半晌,忽地扑闪双眼,咯咯笑了起来。陆渐羞得手足无措,怒道:“有什么好笑?”
小兰喘息已定,才说道:“傻哥哥,你别生气,既然饿了,怎么不早说?”陆渐道:“我若说没吃饭,不比剑,岂不扫了你的兴?”小兰道:“你大可先吃饭,再比剑呀。”陆渐咬了咬嘴唇,摇头道:“我没饭吃。”
小兰望着陆渐,秀眉微颦,她出生豪富之家,从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,但见陆渐神态可怜,芳心一软,叹道:“罢了,你随我来。”陆渐道:“去哪里?”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,说道:“你别多问,随着我便是。”
陆渐不敢多问,随她走了里许,出了密林,遥见飞檐朱壁,不觉讶道:“这不是姚家庄么?”小兰道:“你呆在这儿,哪儿也别去。”陆渐答应,小兰走了几步,又回头道:“你须得记住,与我相会练剑的事决不能告诉别人,若然说了,我一辈子也不理你。”
陆渐笑道:“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,我对天发誓你还不信吗?”
小兰微微一笑,绕过一带围墙,消失不见。陆渐闲着无事,便坐下来,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靥,心中一阵酥软,忽又想起,认识小兰已有两年,记得还是前年中秋,陆大海喝多了酒,早早睡熟。陆渐独自一人,百无聊赖,顺着海滩漫步,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,定睛看时,却是一名妙龄少女,正在圆月之下,迎风舞剑,姿态曼妙无比。陆渐瞧得入神,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,学着她纵跃刺击。
这么一个舞,一个学,蓦然间,那少女收剑转身,嫣然一笑,半嗔道:“臭小子,你若再偷瞧我练剑,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哦。”
陆渐原本只是童心偶发,随意玩耍,但那少女笑容之美,竟是他生平未见。一时间,他只觉圆月失色,群星暗淡,大海波涛也似悄然无声。陆渐所能做的,便是那么呆呆站着,望着那少女的脸,久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那一晚,陆渐知道了少女名叫小兰,喜欢练剑,却苦于没人拆招。陆渐听了,头脑一热,便自告奋勇,陪她练剑。从此之后,小兰的剑法越来越好,每次和陆渐比剑,总是胜出。久而久之,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,只是即便发觉小兰的破绽,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。
如此多则月余,少则数日,两人总要相会一次。初时,总是小兰趁着陆大海不在来寻陆渐,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,取名’白珍珠‘,临会时,便让鹦鹉来唤。而陆渐也慢慢明白,小兰与自己大不同,出身豪富巨室,每次出现,总是身着华服,珠玉满身。只不过,这妮子口风极紧,从不吐露家在何处、家有何人;而两人间也达成某种默契,小兰既不说,陆渐也从来不问。
回想前事,陆渐几乎忘了饥饿,直待有人拍他肩膀,方才醒悟。抬眼望去,却是一个小丫环,见他抬头,便将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搁,努嘴道:“喏,给你的。”
陆渐奇道:“小兰呢?”
“谁是小兰?”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,眼中透出嫌恶之色,退后两步方道,“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。”
陆渐莫名其妙,又问道:“是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吗?”
“小兰小兰?还小花呢。”小丫环啐道,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朱大婶就是朱大婶,不是什么小兰。还有,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园,庄外人不许久呆,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,打断你的狗腿。”
陆渐掉头四顾,果见许多土冢石碑,心头没的生出一阵寒意,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姚家庄的人么?”小丫环道:“是又怎么着?”陆渐心一热,几乎问出一句:“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?”但终究忍住,眼瞧着那小丫环一溜烟跑了。
陆渐揭开食盒,香气扑鼻而来。细瞧时,鸡鸭鱼肉菜蔬俱全,鸭子涂了蜂蜜,鳗鱼雕成花瓣,做法考究,均是生平未见之物,正想动箸,忽又想起祖父,一时忍住,提盒向庄前走去,还未走近,便见一群闲汉围在庄门前,陆大海也在其中,只是年老体衰,被众闲汉挡在外面。
陆渐扯住他衣角,叫了一声。陆大海回头见他,怒道:“做什么?”陆渐皱眉道:“还没坐上席么?”陆大海怒道:“坐个屁,姓姚的狗眼看人低,不让我进去。”陆渐道:“残羹剩饭也没有?”陆大海道:“筵席还没开,哪儿来的残羹剩饭?”说到这里,一吹胡须,瞪着陆渐道,“你这猴儿,是来瞧爷爷的笑话么?”
陆渐笑道:“我哪里敢,我是接你回家吃饭的。”陆大海露出狐疑之色:“不是说没饭吃吗?”陆渐举起食盒,陆大海两眼发亮,夺过一瞧,垂涎三尺,撕下一块鸭肉,放在嘴里大嚼,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,发声喊,便围上来。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,拔腿便跑,没跑两步,忽被人在脚下一勾,扑地便倒,食盒尽数打翻。
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,但望着一地佳肴,心中之痛更胜脸鼻,不由吼一声:“贼厮鸟,绊你祖宗。”一骨碌爬起来,正要挥拳,忽地目定口呆,拳头停在半空,再也送不出去。
陆渐赶将上来,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,那妇人容貌平常,颔下生一颗豆大黑痣,三角眼精光游移,透着浓浓戾气。
陆大海被她一瞥,顿时软了,弯腰笑道:“管家奶奶,您好。”
“你倒是骂呀。”那妇人笑眯眯地道,“谁是贼厮鸟,谁又是祖宗了?”
陆大海忙笑道:“贼厮鸟自然是小人,祖宗不用说,正是奶奶。”那妇人冷笑道:“我有那么老吗?”陆大海笑道:“奶奶怎么会老,刚才乍一晃眼,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。”那妇人失笑道:“你倒会说话。”
陆渐识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,方圆百里内第一个跋扈人物,刁钻蛮横,无所不为,因她待人狠如老虎,故而人称“胭脂虎”,叫得久了,至于她本身姓名,竟是无人记得了。陆渐虽知这胭脂虎的厉害,但见祖父一副奴才嘴脸,深感气闷,一拽陆大海,低声道:“爷爷,我们走吧。”
“往哪儿走?”胭脂虎微微冷笑,喝道,“把那食盒拿过来。”身边庄丁拾起食盒,递到她面前。胭脂虎瞧了,冷冷道:“陆大海,你胆子越来越大了,去年伤了人、坐了牢,也不知悔改,今天倒好,竟来太岁头上动土?”
陆大海莫名其妙,挠头道:“奶奶这话,小人却不明白了?”
胭脂虎拿过食盒,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:“这个字你认得吗?”陆大海赔笑道:“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。说到认字,小人只认得自家姓名,这个字既不像陆,也不像大,更加不是一个海字,您说,小人如何认得。”
胭脂虎笑道:“你这老滑头却会装呆,也罢,我指点你一下,这是个姚字,姚家庄的姚,至于这个食盒,却是我庄里的东西,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?”
陆大海脸色发白。陆渐脑中也是嗡的一声,凭空大了数倍,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听陆大海笑道:“这食盒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,既然被奶奶发觉了,要打要杀要报官,小老儿全凭处置。”
陆渐大惊,正要说话,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,打了个趔趄,只听他厉声叱道:“死猴儿,拽着老子做什么,还不滚回家去。”
陆渐一呆,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,道:“你这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?把他给我捆起来。”
几个庄丁轰然答应,拥将上来。陆渐脑中空白一片,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,心一急,忘了身在何处,拔出木剑,使一招“蘑菇大树”,身子下蹲,剑往上撩,耳听得几声惨哼,那几个庄丁龇牙咧嘴,纷纷缩手,其中一人却也悍勇,左手缩回,右手仍是狠狠一拳,打向陆渐面门。
陆渐退后半步,双手握剑,大拇指按着剑柄,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。那庄丁一拳打来,拳头就似送到剑尖上一般,但觉刺痛难当,不由得大叫一声,向后跃出,低头看时,中剑处竟然鲜血长流。
众庄丁如梦初醒,倏地散开,将陆渐围在当中,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,一祸又生,不觉惊慌失措,连声道:“有话好说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听胭脂虎喝道:“且慢。”
她分开众人,面上如罩寒霜,厉声道:“小子,这两招剑法,谁教你的?”
陆渐虽然得手,一颗心却是扑通乱跳,听这一问,无以为答。心想小兰千叮万嘱,不可说出与她相会之事,那么就算斧钺加身,自己也决不能泄漏一句。他支吾半晌,方道:“没人教我,我随手乱刺的。”
胭脂虎冷笑道:“这第一招是’芝兰玉树‘,第二招则是’明珠弹雀‘,都是’断水剑法‘的招数,你欺我不认得吗?”
“不对不对。”陆渐摆手道,“这第一招叫做’蘑菇大树‘,第二招叫做’泥丸子打苍蝇‘。什么断水剑法,我没听说过。”
胭脂虎怒极反笑:“好小子,不但偷学了剑招,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。好啊,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,瞧你有几个胆子。”
陆渐见她三角眼中精光转动,没来由只觉周身发冷,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所致,但因练剑已久,情急间双手把剑,剑尖微挑,斜指东南。
胭脂虎冷笑道:“这一招是’射斗牛‘。”
陆渐摇头道:“这叫做’举棒打牛‘。”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,骂道:“臭小子,你倒会消遣老娘,谁教你这么些混账名儿。”
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,若任由陆渐使性弄气,怕会惹出更大祸事。心一急,猛然跃出,扑向陆渐。 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众庄丁,万没防着祖父,忽觉虎口一震,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,他急忙回夺,奈何虽擅剑术,气力却是不济,只一下,便被拽了个踉跄。
众庄丁见状,一拥而上。陆渐不能用剑,便与常人无异,只一会儿便被按住。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在地上,口中大叫:“管家奶奶,小孩子不懂事,要打要杀,冲我老汉来……”直到被一个庄丁狠狠抽了几个嘴巴,始才清静。
胭脂虎冷笑道:“寿筵在即,诸事繁忙,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着,待我禀明庄主,再来拷问。”说罢扭腰摆臀,扬长去了。
众庄丁闻令,便用腰带将陆氏祖孙捆了,推入庄内。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,心有怒气,纷纷饱以老拳,揍得陆渐浑身青肿,嘴角淌血。
二人被带到一座房前,众庄丁将之推入,关上铁门。陆大海凑到门前,大叫冤枉。陆渐又饿又疼,说道:“爷爷,不要叫了,这也算不得冤枉。”
“不冤枉么?”陆大海怒道,“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,还会什么断腿剑法?”
陆渐低头不语,心道:“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,小兰又是从哪里学来的?难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,但她若是姚家的人,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?”想到这里,他连连摇头,心道,“不对,姚家没一个好人,小兰怎会是姚家庄的人?再说,她传我的剑招又和胭脂虎说的完全不同,决不是什么断水剑法。”一时间,陆渐心乱如麻,浑然理不清头绪。
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,忍不住问道:“孩子,莫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陆渐抬头欲言,但想到小兰嘱咐,又把话咽了下去。陆大海问那食盒的来历,陆渐也不肯说,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,他若不肯说,任是如何打骂,也难让他吐出一个字来,问了两次,只得作罢。
不多时,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:“总管奶奶说了,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,老爷要亲自拷问。”
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:“六儿姑娘,就这么走啦?也不陪我多说几句儿。”那丫环啐了一口:“别来动手动脚的,当心管家奶奶瞧见了,剁了你的狗爪子。”那庄丁笑道:“如此说,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,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。”那丫环冷笑道:“做你娘的清秋大梦,你敢打这种混账主意,我跟你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”
两人调情打诨,闹了一阵,待那丫环去后,庄丁才提出二人。经过几道院门,未至书斋,早有小丫环迎出来,说道:“老爷说,将老的放了,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去。”
陆大海急道:“干吗先放我?他不走,我也不走。”说罢蹲在地上,那庄丁大怒,脚踹手拖,连声呵斥。
却听那丫环又道:“老爷还说,前庄人多,出入不便,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。”那庄丁一心在这丫环面前逞威,大声应了,连打带骂,拖着陆大海往庄后去了。
陆渐见祖父被释,心怀大宽:“如此正好,今日的事全都怪我,不可连累了爷爷。”
那小丫环道:“臭小子,你放老实些,若想逃走,瞧我怎么收拾你。”陆渐冷笑道:“大不了一死罢了。”昂首迈步,却听那丫环在身后骂道:“你死到临头,还充什么好汉?”
到了书斋前,那丫环推门喝道:“进去。”
陆渐踉跄入门,只听砰的一声,那门又从后关上。他定一定神,但见一缕天光,自头顶天窗射入,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,那人手捻鬓发,美目含笑,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,顿时惊喜交迸,脱口叫道:“小兰,是你?”
“傻哥哥。”小兰叹道,“若不是我,你就死啦。”说罢给他解开束缚。
陆渐恍兮惚兮,如在梦里,喃喃道:“小兰,你教我剑法、给我食盒的事,就算他们打死我,我也不会说的。”
小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,叹道:“陆渐,你陪我练剑,又替我保守秘密,我……我着实很承你的情。”
“这算什么。”陆渐笑道,“你吩咐的事,我死也要做到的。”
小兰望着他,秀目中倏地聚起蒙蒙水光,忽地别过头去,陆渐见她香肩微颤,似在哭泣,不由慌了起来:“怎么啦,我做错事了么,你,你别哭,都是我不对。”
小兰伸袖抹泪,道:“你有什么不对?不对的是我。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?”陆渐摇头。小兰叹道:“只因你对我太好,我,我却对你不尽不实。”她见陆渐神色茫然,便道,“我本姓姚,姚家庄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,小兰这个名字,是我编来骗你的。”
陆渐听得这话,心头微乱,但瞬间又平静下来,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解开,不觉笑笑。小兰怪道:“我骗了你,你也不生气吗?”陆渐摇头道:“无论你是谁,在我心里,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。即便你骗了我,我也不怪你。”
小兰心中悲喜交集,好容易忍住泪水,说道:“陆渐,你待我的心意,我都明白。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,须得你帮我对付,原本我还想等些日子再和她了断,如今却来不及了。”
陆渐听得满头雾水,小兰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,说道:“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,今天却要用真剑。”陆渐接过,但觉入手极沉,不知怎的,心中一阵不安。
小兰说道:“你人小剑重,须得双手把持,呆会儿若有人来,你便藏在书架后,万莫作声,待我喝一声’刺‘,你便以’射斗牛‘起手,用’长空击鹰‘刺她后背。”
陆渐吃了一惊,摆手道:“怎么使得,这是真剑,会刺死人的。”小兰嗔道:“你不是说了吗?我吩咐的事,你死也要做到的。怎么才一会儿,就变卦了……”说到这儿,眼圈儿一红,眼看又要落泪。
陆渐见状,心头如被针刺,无奈道:“你别哭啦,我听你便是。”小兰这才破涕为笑。陆渐又道:“只是,姚,姚……小姐……”小兰白他一眼,嗔道:“不许叫我小姐。我单名一个晴字,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。”
陆渐心想:“这个名字比小兰可好听多了。”又说道:“阿晴,你说的招数,我还没学过呢。”
“我一急,却忘了。”姚晴笑道,“这两招便是’举棒打牛‘和’刺麻雀‘。”
陆渐道:“原来不只你的名字是假的,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。”姚晴羞怒交集,狠狠瞪他一眼。陆渐见她生气,再不敢言。
忽听脚步声响,姚晴急将陆渐推到书架后,顺手塞给他一块绿豆软糕。
陆渐接到点心,好不感激,暗想小兰,不,阿晴竟还记着自己久未进食,可见心里始终挂念自己。想到这里,只觉那绿豆糕入口,滋味奇佳,竟是绝世无双的美味。
那脚步停在门外,忽有人道:“庄主在么?”陆渐听得大吃一惊,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声音,却听姚晴略一沉默,说道:“爹爹不在,你有事么?”
胭脂虎咦了一声,嘻嘻笑道:“庄主自然不在了,他今日在前厅会客,从未离开。只不过,假传庄主之令、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,真叫人意想不到。”
姚晴道:“什么囚犯,我可不知?”
“小姐消遣婢子么?”嘎吱一声,胭脂虎推门而入,“要不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,咱们对对质?”
姚晴微一默然,忽道:“不必了,是我假传爹的号令,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。”胭脂虎哦了一声,笑道:“放了便放了吧,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呢?”
姚晴道:“我一个深闺小姐,哪儿会有这种朋友?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。”
“先不说这个。”胭脂虎笑了笑,“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,便去查证了一件事,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?”
姚晴道:“大总管的事,我怎么知道?”
胭脂虎嘻嘻一笑:“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,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,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。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,才抽两鞭子,那老货便已屎尿齐流,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。我想啊,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,若要盘问,也得先跟小姐知会一声,小姐若不在书斋,我还打算去闺中拜访呢。”
“就算我送他食盒,难道犯了王法?”姚晴冷笑一声,“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姓姚,可不姓陈,姓姚的好歹是主子,姓陈的再跋扈,也只是个奴才,主子送人饭吃,又关奴才什么事?”
胭脂虎本姓陈,她虽自称婢子,其实地位超然,即便是庄主姚江寒,也从不以奴婢视之,听了这话,三角眼精光迸出,笑容却丝毫不改:“敢情这么多年,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这样一张利嘴。可惜了,你只是个千金闺女,若是个公子哥儿,凭你这才思,还不写八股、当状元去?”
姚晴冷冷道:“是呀,只因我是千金闺女,不但写不得八股、当不了状元,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法,我也不能学。”
胭脂虎咯咯一笑,说道:“如此说,’断水剑法‘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啰。只不过,恕婢子糊涂,小姐的剑法,又是从哪儿学的呢?”
姚晴道:“爹爹每天练剑,我便不能瞧么?”
胭脂虎道:“这么一说,婢子却想起来了,老爷练武的时候,你常给他端茶奉水,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,敢情另有他图。只不过,婢子还有一事不明,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,婢子都在一边,时间又短,你哪里来得及学呢?”
姚晴淡然道:“我今天瞧一招,明天瞧一招,日子一长,慢慢地就多了。”
胭脂虎目不转睛望着姚晴,倏尔笑道:“婢子让庄主不教你武功,原也是为你好。你一个女孩儿家,使刀弄枪太不雅观,将来嫁到夫家,多惹是非。只不过,你若真的要学,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,他心肠一向很软,必会答应于你,你又何苦处心积虑,费这许多手脚呢?”
姚晴忽地抬头,与她四目相对,一字一句道:“我若真的向爹央求,只怕活不到今天。”
胭脂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,忽又笑道:“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,敢来陷害小姐?”姚晴啐了一口:“你心里明白,何必问我?”
胭脂虎默然半晌,叹了口气,寻一张太师椅坐下,幽幽地道:“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,是以吃穿用度,予取予求,从不曾薄待过你。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,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。唉,如今看来,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,反而乖戾多疑,叫婢子好伤心呢。”说罢攒了袖子,在眼角擦拭。
姚晴却蓦地杏眼瞪圆,厉声道:“姓陈的,你还有脸提我娘?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胭脂虎轻轻一笑,抬起头来,睨着姚晴,半晌方道,“我只是奇怪了,那件事万分隐秘,除了我再无人知,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我那时年纪虽小,却也问过大夫。”姚晴恨声道,“我娘原本只是伤风,吃两副药发发汗便好了,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,虽然服药无数,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转过。这件事,从头到尾,都很蹊跷。”
胭脂虎叹道:“那是你娘体质羸弱,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,是故大伤元气,以至于积重难返,临去的时候,精血耗竭,枯瘦如柴呢。”
姚晴冷冷道:“当时大夫也是这么说,我却偏偏不信。那时候,你是娘的贴身丫环,汤药都是你一手煎制,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,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了出来,重新煎过。你还记得,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?”
“怎么不记得?”胭脂虎笑道,“你叫它猧儿,不知为何,没活几天便死了。死的时候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……”说到这儿,她忽地打住,轻轻咦了一声,目有惊色。
“你想得不错。”姚晴忽地纵声娇笑,笑声中透出凄楚之意,“猧儿它,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。那只因为,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。结果……”说到这里,嗓子哽咽,无法再说。
胭脂虎耷拉着眼皮,沉默片刻,莞尔道:“这事却是婢子大意了,早知道,那些药渣要么丢在海里,要么就该埋在地下的。”
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,切齿道:“这么多年,你到底认了。”
胭脂虎笑了笑,从容道:“说起来,那药也没什么古怪,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些分量。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,有的药是君,有的药却是臣,若是君强臣弱,自然国泰民安,但若是君弱臣强,大权旁落,那可要天下大乱了。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,分量一旦加重,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,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。只不过,这药力虽狠,却也算不上毒药,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,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。”
姚晴听得浑身颤抖,心道:“她这话明里说用药,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?她是娘的婢子,却处处逞能;娘虽是主子,却时时受她摆布,最后竟然遇害枉死,可说是臣强君弱,大权旁落。”她越想越恨,厉声道:“胭脂虎,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,我娘待你有如姊妹,你,你为何要狠心害她?难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?”
胭脂虎摇头叹道:“你是千金小姐,又是天生丽质,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。说到聪明能干,我胜过你娘十倍;说到武功,我也强她十倍。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,我却只能做陪嫁丫环;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,做姚家庄的女主人,而我无论怎样费尽心力,也顶多做一个总管,换了是你,你能甘心么?不过奇怪,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,为何不向你爹说明呢?”
姚晴身子不住发抖,语气却忽地冷静下来:“我爹剑法虽高,人却糊涂,他把你视为心腹,言听计从,我一个小女孩儿,说的话他会信么?再说,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,只怕我才露出恨意,便已遭了你的毒手。”
胭脂虎微一默然,忽而叹道:“小姐当真聪明了得。只可惜,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,也就不会死了。”姚晴不觉倒退半步,厉声道:“好呀,你这么说,是要杀我了。”
“婢子岂敢?”胭脂虎微微一笑,“杀你的另有其人呢!”
以姚晴之兰心蕙质,闻言也是一呆。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,陡然纵起。姚晴早有防备,娇喝一声,袖间银光吐出,却是二尺长一口软剑。胭脂虎咯咯一笑,身形扭动,姚晴一剑刺空,便见胭脂虎身形翩折,掠到书架之后。
“陆渐当心。”姚晴失声惊呼,忽听陆渐惨叫一声,已被胭脂虎揪了出来。
原来陆渐躲在书架后,听着二人对答,不觉目定口呆,心神悸动,是故胭脂虎突然发难,也不及应付,被她扣住颈项,夺过剑去。
姚晴面如死灰,涩声道:“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,是不是?”胭脂虎笑道:“你既然知道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,便当知道,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,即便玉瓶也是如此。她一见了我,便什么都说了。”陆渐听她二人对答,恍然明白,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,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。
胭脂虎一抖剑,轻轻笑道:“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,这小贼偷学断水剑法,闯进书斋意图不轨,害死小姐,婢子凑巧赶来,将这小贼击毙,为小姐报了仇、雪了恨。”她瞧瞧陆渐,又瞧瞧姚晴,笑眯眯地道,“二位不妨商量一下,我是先帮小贼杀小姐,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呢?”
姚晴眼珠一转,张口欲呼,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来,惊动他人,蓦地点倒陆渐,挥剑疾刺。姚晴叫喊不及,唯有举剑相迎,她虽练过“断水剑法”,但修炼不全,火候甚浅,被胭脂虎一轮快剑,逼得连连后退。
陆渐躺在地上,欲要伸手,却觉双手仿佛不属于自己;欲要抬足,双腿却似被牢牢缚住。他不知这是点穴之故,只觉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里,明知道姚晴深陷绝境,自己偏偏动弹不得。一时间,真恨不得立时死了。
此时间,屋顶白影忽闪,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,蓝眼珠发出深邃幽光。不知为何,陆渐与它四目一交,头顶百会处突地一跳,滚滚热流涌遍全身。刹那间,他发觉自己手足动了。
◎水火
陆渐不及动念,翻身爬起,只见姚晴已被逼到屋角。
胭脂虎连出狠招,均未奏功,心中也觉讶异,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,久而不绝,不由恍然笑道:“原来’玉髓功‘也被你偷学了。”蓦地劲蓄剑上,嗡的一声,将软剑绞住,喝一声,“脱手。”
姚晴虎口剧痛,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,晃悠悠插在书案上。胭脂虎一声厉笑,长剑正要刺下,忽听哗啦一声,侧眼瞧去,一排书架迎面压来。
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意料,只见书页乱飞,状若飘雪,令她难辨东西,慌乱间身侧风起,竟被人拦腰抱住。胭脂虎被这一抱,身法顿滞。姚晴趁隙纵到案前,拔回软剑。胭脂虎又惊又怒,低头望去,来人却是陆渐,当即掉转剑锋,向下刺出,不料长剑刺出之时,心头倏迷,那剑鬼使神差,不中陆渐,反而夺的一声,刺在身后墙上。
胭脂虎惊疑万分,不及拔剑,背心倏地一凉,一截软剑透胸而出。她失声惨哼,旋身挥掌,姚晴手刃大仇,喜不自禁,竟然忘了防备,被这一掌扫中,虽有“玉髓功”护体,仍觉痛不可当,软剑再度脱手。
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,低头瞧着那截明晃晃、亮晶晶的剑尖,只觉一阵晕眩:“我便要死了么……”再瞧四周,不止这书房,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,自己倘若死了,这辛苦得来的一切,岂不尽都化为泡影。
刹那间,她满心恐惧化为不甘,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,不顾软剑尚在体内,跌跌撞撞奔将出去,尖声叫道:“救命,救命……”她一猜到姚晴偷学“断水剑法”,便生杀机,欲要置陆、姚二人于死地。又怕二人叫喊起来,引来旁人,是故进入书斋之前,便借故将四周奴婢遣开,此时她虽然连声叫喊,却是无人答应。回头一瞧,却见姚晴从后追来,只吓得亡命狂奔。
那一剑虽未致命,却已刺穿肺部,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,那血水便从伤处咝咝乱冒,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,姚晴脚力虽有不如,但循血追赶,始终不曾落下。胭脂虎平时待人刻毒,积威甚重,那些下人忽见她披头散发,浑身浴血,胸背还插了一口软剑,无不战战兢兢,望着她奔跑呼救,却无一个上前。
姚晴见胭脂虎如此悍戾,心中惊怒,但她为报杀母之仇,多年来忍辱负重,一朝得手,岂容此獠逃脱,当下自顾咬牙猛追。
两人一前一后,来到前厅,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男子,双目微陷,眉棱高挑,身着大红苏绸寿袍,见状面露惊色。胭脂虎一见那男子,一把扯住他衣袖,叫道:“江寒,江寒,小姐要杀我呢……”
这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,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,乘虚而入,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,当此性命交关,竟然忘了身份,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来。姚江寒听得眉头大皱,忽听姚晴叫道:“爹爹,别听她胡说,她本领那么大,女儿怎么杀得了她?必是她失血太甚,脑子也糊涂了。”
姚江寒掉头望去,但见女儿俏立远处,仪态娇弱,不觉疑惑道:“小陈,阿晴说的是,她不会武功,怎么杀得了你?”
胭脂虎急道:“她……”忽觉创口剧痛,竟说不下去。姚晴瞧出便宜,忙道:“爹爹,你糊涂了么?阿姨伤这么重,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。”
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,更无怀疑,定睛一看,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,气血喷涌,已无生理,不觉心头一惨,叹道:“小陈,是谁害了你,我给你报仇。”
胭脂虎重伤奔跑,血流殆尽,又伤在肺部,难于说话,只得指着姚晴,奋力欲言,不料姚晴抢先道:“我知道了,阿姨是说,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。”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,又向庄丁道,“呆着做什么?还不去追……”众人也不知究竟,顺她所指,没头苍蝇般乱碰。
胭脂虎怒急攻心,只觉眼前发黑,拼命鼓起余力,欲要吐声,姚晴早已走上前来,凄然道:“爹爹,再不救,阿姨就活不成啦……”说罢握住剑柄,咻的一声,将软剑抽了出来。胭脂虎中气陡泄,创口血溅三尺,只听得姚晴尖叫一声:“爹爹,止血。”继而头脑一空,再无知觉。
姚江寒放下胭脂虎,狠狠瞪着女儿,怒道:“蠢丫头,中剑之人,拔剑即死,你不知道吗?”姚晴也似乎惊得呆了,颤声道:“怎么,她死了?是,是我害了她?”言毕秀目一转,竟滚下两行泪来,“我,我只当若不拔剑,怎么止血……”
姚江寒闻言醒悟:“是了,这孩子不会武功,对这些打杀之事自也是一窍不通了,我怪她做甚。”当即拍拍她肩,叹道:“罢了,不知者无罪。再说你便不拔剑,她伤得太重,也活不了啦,早些拔剑,也是解脱。”
姚晴仍是啜泣,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:“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,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,足见有情有义,不负小陈教诲一场。”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,喜极而泣,继而想起亡母的冤屈,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,她越是大放悲声,泪如雨落。
姚江寒天性凉薄,对胭脂虎之死,初时有些难过,但片刻也就淡了,见姚晴久久哭泣,甚觉不耐,扬声喝道:“那位朋友,敢来我姚家庄杀人,真有胆的,便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。”他这一声蓄足内力,端的全庄皆闻。
许久无人回应,他身旁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:“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,试问当今武林,有几人敢捋’千江不流‘的虎须,施主若不叫他出来,也还罢了。这一叫,只怕那凶手反倒吓得落荒而逃,跑到几十里外去了。”
众宾客皆笑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,佯叹道:“清玄道长过奖了,姚某这手微末剑法,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。至于’千江不流‘这四个字,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,各位再也休提。”
清玄道人笑道:“姚施主过谦了,施主身为江南第一快剑,一剑既出,千江绝流,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认,与和阗’百日无光‘裴玉关的’灭焰刀‘可谓齐名当世,各占春秋。”
姚江寒淡淡地道:“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,会两招三脚猫刀法,便自号’百日无光‘,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,若然有暇,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,见识一下塞外风情。”
场中一静,众宾客面面相觑,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,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,忙笑道:“虽说那裴玉关与庄主齐名,本事却未必相当。只说兵器,剑者雍容华贵,为兵中之君,乃是资兼文武、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,至于刀么,虽说号称兵中之帅,但将帅再骁勇,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。裴玉关以刀为兵器,与庄主一比,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。”
众人见他转口之间,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,兼且马屁功夫更进一层,心中均感佩服。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,哈哈笑道:“那么道长使枪,又是什么?”
清玄道人还没张口,姚江寒已截口笑道:“枪是兵中之贼,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。”
众人哄然大笑。清玄道人心中大怒,但转念又想,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亲信,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,再想此人家资丰厚,威名远播,与他亲近大大有利。一念及此,心意顿平,也随着众人大笑。
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,朗声道:“所谓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虽说有对头来了,咱们却不能失了气度,茶照喝、话照说、戏照看,瞧他还有什么伎俩。”
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,大马金刀当堂一坐,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,以示无所畏惧。众人无不惴惴,但见他气度傲岸,也只得分头坐下。
姚江寒啜一口茶,笑道:“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,曲妙人美,诸位可得瞧仔细了。”又问身旁小厮,“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?”那小厮道:“《虎牢关》。”
“好戏。”姚江寒笑道,“三英战吕布,方显我江湖豪杰的气概。”
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,她大仇得报,再无牵挂,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,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些,趁乱走了,只苦于脱身不得,无法去瞧。
发愁间,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,出来一个白甲小生,手持画戟,走路一步一拖,慢慢悠悠。
“这就是吕布?”姚江寒大大皱眉,“听说那厮也是条好汉,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。”
清玄道人笑道:“吕布三姓家奴、无义匹夫,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,但若到了马下,却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姚江寒点头道,“就算是马上,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住。”清玄道人哈哈大笑,连称过奖。他二人借着古人,彼此吹捧,众人虽觉好笑,却无人敢扫二人之兴。
只见那台上静悄悄的,“吕布”仍在转圈,他步子奇怪,左脚向前大大跨出,右脚再慢慢拖上,直到与左脚并拢,继而右脚又跨一步,左脚再慢慢跟上。
台下诸人越瞧越觉惊诧,姚江寒怒道:“怎么回事?既是三英战吕布,三英呢?既是唱戏,鼓呢,锣呢?”
话音方落,那“吕布”忽地跃起丈余,刷地落在台下,仍以怪异步法,向厅中走来。
厅前的庄丁一瞧,纷纷鼓噪起来:“反了反了,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?”
厅中豪杰却无不失色,这“吕布”一跃丈余,远非戏子所能。清玄道人腾地站起,喝道:“拿枪来。”一伸手,身旁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手心。
那“吕布”越走越快。“拦住他。”众庄丁哄然大叫,不料那“吕布”蓦地张口,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,正中一名庄丁额头。那庄丁身子一抖,目光忽变呆滞,如那“吕布”一般,拖着步子,向厅内走来。
只见“吕布”频频张口,庄丁但凡近身,均被水箭射中,继而神情怪异、步履整齐,随着他走进大厅。
厅中豪杰见此情形,不禁脸色发白,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,高声道:“阁下有何贵干?”
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,齐齐张口发声:“不空,不空。”声音喑哑,迥异人声。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,喝道:“不空?什么不空?”
“装神弄鬼!”清玄道人忽地抖枪,枪尖如毒蛇出洞,悄无声息洞穿那“吕布”的胸膛。
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,没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,均是精神大振,方要喝彩,忽见那“吕布”面露诡笑,口唇翕张,众人均叫:“道长当心。”
清玄道人早有防备,枪尖退出,如风后掠。不料,那“吕布”并未喷出水箭,只是体内哗哗有声,仿佛水流晃荡,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,竟无鲜血流出,
众人被这异象惊得呆了,忽见两道清泉自“吕布”口中、创口先后泄出,转眼流了一地,那“吕布”就似被抽干的皮囊,肌肤五官,慢慢塌陷下去。
这情形较之此前诡异十倍,眼瞧着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,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冲激,笔直如线,向着清玄道人流来。
清玄道人枪法虽强,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,面对这无形之水,不觉傻眼,忽听姚江寒喝道:“快退,别碰那水。”清玄如梦初醒,腾地后跃,不料那水如影随形,须臾到他足前。清玄躲避不及,情急生智,猛然纵起,夺的一声,银枪钉入地里,然后一个筋斗,单足立定枪尾,双袖凌风,形如一只展翅苍鹰。
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,不由得齐叫一声好。清玄惊魂初定,闻得喝彩,微感得意,正想跃往房梁,忽觉脚心一凉,微有潮意。
众人见清玄立在枪端,就似定住了一般,动也不动。而那“吕布”眼珠窝陷,枯萎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,越显得状如骷髅,唯有创口水流不绝涌出。蓦然间,他扑通后仰,人倒泉绝,地上流水却似有灵性,仍是绵绵前涌,聚于枪下。
姚江寒眼力过人,忽觉不对,那水流到枪尖,便不再流,初以为顺着枪眼渗入土地,此时才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,直至枪尾。只因枪为银枪,与流水同色,一时竟未察觉。
姚江寒暗叫不好,忽听啵的一声,清玄腰带断裂,身子如充了气一般膨胀起来,顷刻之间,宽大道袍已被撑满。
刷,姚江寒拔剑。
砰,清玄如鼓足了气的皮球,爆裂开来,血雨四溅,铺天盖地。
但姚江寒更快,他号称“千江不流”,剑法之快,冠于江南。顷刻间劈出六剑,那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坚壁阻了一阻,簌簌弹开,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。
这六剑几乎耗尽姚江寒平生所学,纵然自保,仍觉浑身虚软。转眼一观,不由面无血色,厅中亲友无声无息,已然尽数倒毙,浑身上下如中无形箭矢,布满细密血洞。
姚江寒惊惧交集,厉声叫道:“是谁?是谁?与姚某有何仇恨,不妨出来,见个高下。”他仗剑团团乱转,如疯如狂。姚晴在他身侧,得他六剑之力,也躲过一劫,却已惊得魂飞魄散,忽见父亲如此情形,急道:“爹爹,快逃。”
姚江寒打个哆嗦,喃喃道:“不错,快逃。”转身拉着姚晴,向厅外飞奔,忽见厅前庄丁散成半圆,走将过来,一个个面孔肿胀,目光呆滞,与那“吕布”神色相近。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,岂敢再刺,抱住女儿,从庄丁头顶掠过,落到厅外。
脚才落地,姚江寒忽生警兆,一掉头,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,中有庄丁护院、丫环仆妇,甚至从江苏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,一个个神色呆滞,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行来。
姚江寒胸中剧痛,情知庄内已生绝大变故,再一抬头,却见庄门不知何时,紧紧闭合,几把大锁,从内锁起。
姚晴也觉骇然,忽见父亲神色怔忡,手中剑缓缓垂了下来,忙道:“爹爹,快走呀!”
姚江寒惨笑道:“走?哪里走?没瞧见么?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。”姚晴心中咯噔一下,生出彻骨寒意:“为何胭脂虎刚死,便出现如此怪事?据说恶人死后,就会变成恶鬼,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,向我报仇么?”她平日虽不信鬼神,但眼前情形太过诡异,无法解释,不由得银牙一咬,大声道:“胭脂虎,杀你的人是我,冤有头债有主,你变鬼索命,不要连累别人。”
姚江寒吃惊道:“阿晴,你说什么?”姚晴凄然一笑,说道:“胭脂虎害了娘,我杀了她偿命,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。”
姚江寒怒道:“难怪小陈说你杀他,你娘是病死的,关她什么事?小陈与你娘亲如姊妹,怎么会害她?”姚晴冷笑道:“你这个大糊涂蛋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姚江寒勃然大怒,厉声道:“死丫头反了?左右一死,我先杀了你,清理门户。”他素来骄狂,忽然遭此挫折,不觉心性大变,只觉人人可恨、人人该杀,长剑一摆,竟向女儿刺下。
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,狠下毒手,只惊得呆了,休说躲闪,眨眼也是不及。才觉剑风飙起,那剑锋已贴颈而过,寒气森森,砭肌刺骨,刹那间,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,向后拖出。
姚晴回头望去,却是陆渐,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。再瞧父亲,见他瞪着自己,面目凶狠,举剑嗖嗖疾刺,可惜出剑之时便已偏了,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边。
陆渐道:“仙碧姊姊,他怎么了?”那夷女叹道:“我用’乱神‘之术扰乱了他的神志,他看得见,却刺不着。”
“陆渐!”姚晴惊魂初定,又觉愤怒,“你竟然勾结妖女。”
陆渐讪讪道:“阿晴,仙碧姊姊不是妖女,刚才多亏她救你,要不然……”
“谁稀罕她来救?”姚晴大声道,“我被,我被爹爹杀了更好。”说到这里,泪水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仙碧冷笑道:“我也不稀罕救你,只瞧着陆渐的面子。”姚晴听了这话,没来由心头一酸,气道:“陆渐,你再叫她一声姊姊,我从此再不理你。”陆渐瞧瞧仙碧,见她含笑不语,再瞧姚晴,却是秀目含嗔,心中好不为难,说道:“阿晴,仙碧姊姊救过我的命,若不是她,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。”
姚晴露出迷惑之色,正要细问,却听仙碧淡淡地道:“陆渐,别说废话。”陆渐叹了口气,再不多言。
原来,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,欲要跟随,却觉头晕目眩,他推倒书架、抱住胭脂虎,几乎耗尽平生气力,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,疼痛难起。正觉焦急,忽见红影闪动,一名女子玉立身前。
陆渐识得是那林中曾见的红衫夷女,好不奇怪,问道:“你怎么来的?”
“我怎么不能来?”那夷女笑吟吟地道,“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。”陆渐挣了一下,却爬不起来,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。
“傻小子!”那夷女叹道,“你真那么喜欢这个阿晴?”陆渐面红耳赤,讷讷地说不出话。那夷女摇头道:“这少女年纪虽小,但心机深、手段狠,许多大人也比不上,你若喜欢他,将来一定会吃大亏。”
陆渐摇头道:“我不怕。”那夷女道:“她骗你,你也不怕?”陆渐仍是摇头。那夷女又道:“若要杀你呢?”陆渐犹豫一下,问道:“她怎么会杀我?”那夷女道:“人心有时候奇怪得很,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,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,说不准就会害你。”
陆渐似懂非懂,想了想,叹道:“要是这样,我便让她杀好了。”
那夷女望着他,眼神微微散乱,忽地叹道:“真是傻子。只不过,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,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。”说罢流露凄凉之色,又叹一口气,扶起陆渐,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、麻酥酥的,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,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。夷女笑道:“别怕,起初有些难过,以后却很舒服。”
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,渐渐有了力气,膝盖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,直待那夷女撤手,他舒展手足,但觉遍体舒泰,不由喜道:“姊姊果真不骗人。”
那夷女道:“那也未必,但我只骗聪明人,不骗傻子。”陆渐委屈道:“人人都说我傻,我真的傻么?”夷女笑道:“你就算不傻,也太老实。”说罢招招手道,“北落师门。”
梁上应声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猫,钻进夷女怀里。陆渐奇怪道:“它叫北落师门?”夷女点头笑道:“它是南天众星之王、最亮的北落师门。”陆渐道:“它是猫,又不是星星。”夷女笑道:“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,方才若不是它,你就活不了啦,它救了你的命,你可得好好谢它。”
陆渐恍然大悟,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,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,然后自己便能动了。若非如此,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。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,但夷女这么说了,那就必然不假。当下恭恭敬敬向那猫儿鞠了一躬,说道:“北落师门,谢谢你了,待我帮完阿晴,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。”
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,转身便走。夷女笑道:“你去帮那小丫头么?”陆渐嗯了一声。夷女道:“你知道她们去哪里?”陆渐不觉摇头。夷女叹道:“真是傻子。”说罢托住他肘部,陆渐浑身一轻,蹈虚而起,奇怪间,一阵风迎面吹来,陆渐眼中倏迷,张眼之时,身子已在书房门外。
陆渐奇道:“姊姊,你做什么?”那夷女笑道:“带你去找小丫头呀。”陆渐好不感激,说道:“姊姊,我叫陆渐,你叫什么名字。”夷女笑道:“我叫仙碧。”
陆渐奇道:“你的名字好怪,跟你的模样一般,都很奇怪。”仙碧道:“有什么好奇怪的,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,你若去那里,人家也觉得你很奇怪呢。”陆渐想了想,问道:“是波斯还是大秦呢?”仙碧咦了一声,怪道:“你年纪小,知道的却不少。”陆渐道:“我爷爷是一位海客,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,第二就是波斯。”
仙碧叹道:“我的故乡可要远许多。你们大明的官儿,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。”
陆渐不觉神往:“将来我有了海船,定去姊姊的家乡看一看……”忽觉身形一顿,抬眼望去,但见仙碧神色惊诧,正欲发问,忽被仙碧捂住了嘴,她的手温暖柔软,手上幽香如兰,闻起来十分舒服。
仙碧闪到假山后,轻声道:“陆渐,你不觉得奇怪么,走了这么远,也不见人。”
她如此一说,陆渐也想起来,沿途行来,果然不见有人。忽听仙碧道:“噤声。”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,透过假山缝隙望去,但见两个丫环从左方走来,步子奇怪,一脚跨出,另一脚慢慢拖上。
仙碧待丫环去远,皱眉道:“我来晚了。”话音方落,忽地搀着陆渐,纵身跃起。只听啵的一声,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,水花四溅,石屑纷飞。陆渐回头望去,却是一个青衣庄丁,面皮浮肿,眼神呆滞,忽又抬头,口中吐出一道水箭。仙碧落在假山顶上,一挥袖,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,变成一团亮晶晶的水球,滴溜溜凌空旋转,竟不坠下。
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绵绵不绝,形成一道水柱,与那水球相连,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,渐有头颅大小,始终悬空不曾下坠。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,抬头望去,她雪白的双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,碧眼流光,灿若星斗。那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,陆渐见此奇景,不由惊叫起来。
两人一上一下,僵持了数息工夫,那水球便涨到栲栳大小,仙碧忽吸一口气,水球遽然下沉。水球旋转跳跃,似欲挣脱坠势,但那地里仿佛蕴藏绝大吸力,水球越转越小,顷刻之间,尽数化入土中,只留下一点湿痕。与之同时,那庄丁向前一扑,再不动弹。
仙碧抹去额上汗水,低声道:“好险。”陆渐心脏扑扑直跳,指着那庄丁,道:“他怎么了?”仙碧道:“死了。”
陆渐一惊,却听仙碧喃喃道:“今日糟了。”陆渐奇道:“你说什么?”仙碧叹道:“陆渐,我帮不了你啦,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,我应付不了,这个庄子怕要毁了。”
陆渐吃惊道:“他跟姚家有仇吗?”仙碧摇头道:“仇却没有,但他此次前来,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事,却又害怕抢不到手,于是便用了一个极恶毒的法子,不惜赔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。”
陆渐心跳更剧,吃力地道:“全庄的性命,那……那阿晴呢?”仙碧淡然道:“她么,怕是已经死了。”陆渐脸上血色尽失,大声道;“我不信……”
仙碧道:“我骗你做甚,我本也为那件物事而来。但那个大恶人知道我来了,便借这庄丁示威,让我知难而退,他若不用这等恶毒法子,有北落师门助阵,我还能一战。如今留在这里,只会与这庄丁一般下场……”
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,不由生气道:“你明知白白送死,也要去么?”陆渐眼眶一红,蓦地流下泪来,咬牙道:“她若死了,我也不活……”
仙碧不解道:“那小丫头到底有什么好,值得你为她送命?”
陆渐脸一红,低头道:“我也不知为什么,只要见了她,便觉十分欢喜,若不见她,心中便空空的,好像丢了什么。”
仙碧听到这里,不由叹了口气,心道:“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对那丫头一半,我也不枉此生了。”
她想到此处,忽一咬牙,娇叱道:“北落师门,乱神。”那波斯猫轻叫一声,黝黑的瞳仁变成一道细缝。
仙碧托起陆渐,飞身纵起,嗖嗖两声,两道水箭凌空射来,彼此撞在一处,晶光四溢,仙碧一拂袖,将那团水花扫落,只见银光闪动,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。但无一中的,纷纷落在近旁。仙碧喝道:“坤门。”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,锐如针尖。
刹那间,陆渐身周气流急速旋转起来,屋顶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,冲天而起,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。
忽见黑影闪动,七个仆婢竟尔跃上房顶,矫捷若飞,碗口粗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,水箭近身,屋瓦皆碎,水光闪烁。北落师门喵的一声,颈毛竖将起来,仙碧脸色倏地煞白,一顿足,跃起丈余,飘若纸鸢,落在那些仆婢身后,袖间吐出一道银虹,陆渐只听破空锐响,回头望去,只见那些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将下来。
陆渐骇然道:“你,你怎么杀人?”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细长软剑,喘气道:“别大惊小怪,他们不过是活死人,一旦成了水鬼,人便算死了。”说话间,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。
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,露出一丝苦笑。方才那七道“水魂之剑”聚合了七名“水鬼”的浑身精气,威力奇大,仙碧虽然挡下,内息却大受震荡,一时被逼出剑。但“水魂之剑”变化莫测,无孔不入,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内功方可抵御,若以寻常兵刃应敌,稍不留神,便为所乘。
为难间,忽见远处火光冲天,一闪即灭,那些“水鬼”若受无形召唤,纷纷纵身下房,一跃丈余,向远处奔去。
仙碧面露喜色,搀起陆渐向前飞奔,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,必寻姚江寒,当下直奔前厅。奔走间,忽见许多“水鬼”也向前厅奔去,不由暗暗吃惊,忽听一声闷响,不由花容惨变,失声叫道:“败血之剑!”足下一急,抢到前厅房顶,探头一瞧,却见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,正在争论什么。
仙碧见姚晴无恙,不觉松了口气,陆渐更觉欢喜,正要叫喊,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,举剑便向姚晴刺出。
仙碧身经百战,一瞧姚江寒神色,便觉不妙,急急发动“乱神”之术。姚江寒心神震动,一剑刺偏,仙碧飞身纵下,始一落地,陆渐便冒死抢出,将姚晴拉回。
谁知姚晴伤心之余,竟将满腹怨气发在仙碧身上。仙碧冒险救人,反落得如此下场,真是哭笑不得,一时也懒得分辩,只是冷笑。
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,又是伤心,又觉难过,忍不住道:“妖女,快解了我爹的妖术。”仙碧越发气恼,心道:“若不是我的妖术,你能活么。”赌气之下,解开乱神之术。
秘术方解,精芒电闪,姚江寒忽地一剑掣空,直刺而来。他号称“千江不流”,仙碧虽有奇能在身,仓促之间,也躲不过如斯快剑,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,血光乍现,肩头已被贯穿。
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,双耳犹聪,众人所说,均已听见,只疑这种种怪事,都是仙碧所为,心道擒贼擒王,是以秘术一解,挥剑便刺。
仙碧长剑及体,便应势后掠,长剑脱出体外,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,却见姚江寒二剑又至,又听陆渐失声惊呼,当下奋力一滚,滚到一名“水鬼”身后。
那些“水鬼”不知为何,聚在那里动也不动。姚江寒心有所忌,长剑绕过水鬼,再刺仙碧。仙碧连滚两滚,肩窝血如泉涌,忽觉怀中一空,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。
姚江寒专注仙碧,浑不防那只波斯猫躬身翘足,颈毛直竖,眼中发出幽幽蓝光。姚江寒正想使一招“偷龙转风”,不料脑中一空,竟忘了如何使法,他呆了呆,剑势一缓,又被仙碧脱出剑底,急变招“长空击鹰”,但使了半招,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继续,姚江寒惊怒交迸,再变“芝兰玉树”、“疾风骤雨”、“白驹过隙”、“吉光片羽”……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,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来。“断水剑法”原有七十二招,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,猛然发觉,自己一招完整的“断水剑法”也想不起来了。
陆渐见仙碧遇险,正想拼死救护,谁知姚江寒一招“偷鸡摸狗”使了半招,忽又变成“刺麻雀”,“刺麻雀”使了不足一半,又变成“蘑菇大树”,总之直到“马毛鸟羽”,每一招陆渐都认得,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,长剑居空挥舞,总不刺出。
陆渐瞧得惊讶,姚晴也睁大秀目。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,长剑下垂,眼中茫茫然一片,仿佛失了魂魄。陆渐抢上前去,扶起仙碧。姚晴也扶住父亲,却被姚江寒使劲摔开,只见他拧着眉头,似乎遇上莫大难题,口中喃喃道:“下一招呢,下一招是什么呢?”
姚晴急道:“爹爹,你怎么啦?”
仙碧止住血,回过气来,脸色惨白如纸,闻言叹道:“他中了绝智之术,一身剑法已经废了。”见姚晴不信,心中冷笑,扬声道,“阴师兄,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,小妹如今无力再争,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。”
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笑道:“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。’水魂之阵‘,一入阵中,便为水鬼。你不但闯阵,还扰乱为兄的阵法,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,当真罪不可赦。嘿嘿,不过为兄怜香惜玉,暂不杀你,呆会儿闲下来,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。”那人语声飘忽,仿佛每说一字,便换一个方位,说完这番话,竟换了数十个方位。
仙碧听出他话中淫亵之意,心头打了个突,冷笑道:“你有什么好话,还不是打我’地部‘祖师画像的主意。”
那姓阴的笑道:“仙碧师妹聪明,画像自然要的,但师妹天生美貌,更有异域风情,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。”
仙碧啐道:“少说这些不尴不尬的废话。你今日也太过恶毒,’水魂之阵‘是水部禁术,当年城主灭你水部,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,太伤阴德。再说,姚家庄的’断水剑法‘源自先天八剑的’坎剑道‘,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,你竟不念香火之情,灭他满门。”
那姓阴的冷冷道:“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,剑法却叫’断水‘,绰号又叫’千江不流‘,大干老子之忌,水若断,江不流,我水部神通如何施为?哼,灭他满门,也是活该。至于那姓万的老鬼,还说他做甚?就算他仍在人间,我’水魂之阵‘已成,他又能奈我何?”
仙碧哧的一笑:“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,城主已通天道,周流六虚,法用万物,水部萤火之光,岂能与皓月争辉。”
那姓阴的略一沉默,冷冷道:“你自寻死路,可怪不得人。”
仙碧神色陡变,一手按地,喝道:“坤门。”地上青砖陡然掀起,筑成一道内凹外凸、密不透风的坚壁。同时间,水鬼们齐齐张口,“水魂之剑”四面射来,青砖粉碎,水箭纷纷弹开。
仙碧身受重伤,使出一次“坤门”,已无力再使,正当此时,忽听一串暴鸣,西北角三棵垂柳齐齐着火,腾起数丈烈焰,却只一霎,水箭喷至,烈焰顿灭。
那姓阴的冷冷道:“宁不空,你的’火龙子‘又少了三颗。”数十道“水魂之剑”忽地射出,击中一面墙壁,墙壁碎裂,火光迸出,一名青衣人跳将出来,浑身雾气蒸腾,情状狼狈。
那姓阴的笑道:“妙啊,又少一颗。”
忽听仙碧咳的一声,吐了一口鲜血,肩窝鲜血不绝流出,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。陆渐将她扶住,急道:“仙碧姊姊,你,你怎么了?”
仙碧摇摇头,惨笑道:“宁师兄,可惜,功败垂成。”那青衣人青衣方帽,仪容丰伟,闻言点点头,脸上却冷冷淡淡,殊无喜怒。
姚晴瞧得青衣人,吃惊道:“宁账房,是你?”
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,闻声瞥她一眼,淡然道:“晴小姐受惊了。”姚晴奇道:“你就是宁不空?”那宁账房不再理她,扬声道:“阴九重,出来吧,我不信你全无损伤。”
那姓阴的哼了一声,众人眼前一花,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,他面目肿胀,神色呆滞,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,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。
“宁不空。”阴九重冷冷道,“就是这几个破洞,也亏得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。”
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,藏在暗处。阴九重虽也知他便在附近,却不知详细方位,故也隐匿踪迹。二人一时势成僵持。仙碧深知其理,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,阴九重即便说话,也用上“流音术”,不令人捉摸到声音来源,可一旦发动“水魂之阵”,气机流转,顿时暴露藏身之处。
宁不空见机,连发三枚火龙子,本指望一击必杀,只须阴九重一死,这“水魂之阵”立时告破。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,身子却是无损,不由暗暗纳闷。忽听仙碧低声道:“宁师兄,他练成了’无相水甲‘。”
宁不空恍然大悟。阴九重嘿然道:“仙碧师妹见识虽然超卓,却不够机变,你天赋异禀,身兼两家之长,’坤门‘、’乱神‘、’绝智‘,都是当世绝学,且有北落师门相助,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,逃之夭夭也非不能,但为何坐以待毙?这其中缘由,为兄好生不解。”
仙碧冷笑道:“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,当然不知其中缘由了。”
阴九重瞧了瞧仙碧,又扫视陆、姚三人一眼,忽地拍手大笑:“有趣,地母娘娘的女儿,西城城主的义女,竟然转性要做大侠?哈哈,有趣,有趣!”他面目浮肿,这一笑将起来,竟比哭还难看。
宁不空冷冷道:“阴九重,你既然练成’无相水甲‘,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?”
“不错!”阴九重道,“若我所料不差,你身上的’火龙子‘已然告罄了。”
宁不空道:“何以见得?”
阴九重森然笑道:“方才机会难得,你必然倾力一击,是故一发三枚。但以你奸猾之性,必会留下一枚,防我伤重反噬。可惜我练成’无相水甲‘,你一击无功,又遭反击,不得已,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,火部绝学,无器不发,而今你火器告罄,还有什么法子?”
宁不空不置可否,皱眉道:“奇怪,你何以认定,火部的祖师画像,定会在宁某手里?”
阴九重道:“瑶池一战,八部中火部损失最重。据我所知,火部高手,逃脱大劫者,只有宁师兄一人,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,岂不怪哉?”
“阴九重。”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,“你欺我火部无人?”
阴九重笑道:“自古弱肉强食,火部衰微,自然成了他部鱼肉;想当年,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,人丁单薄,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,抢夺我部的画像么?”
宁不空沉默半晌,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。阴九重见了那卷轴,呼吸一紧,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。
“阴九重,’火龙子‘我是没有了。”宁不空手抚卷轴道,“但你猜一猜,我若运转’周流火劲‘,这画像会当如何?”右手所过之处,那卷轴尽变焦黄。
阴九重厉喝道:“住手。”
“怎么?”宁不空哈哈笑道,“阴师弟猜到了么?”
阴九重涩声道:“宁不空,你是要玉石俱焚了?”
宁不空道:“以图换命,宁某决不做赔本生意。”阴九重摇头笑道:“我只要画像,要你性命做什么?”宁不空摇头道:“水无常形,水部的人最为善变,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?”
阴九重道:“那师兄说如何?”宁不空道:“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,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,空出大门。”
阴九重面上怒意闪过,但终究笑道:“好,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,取图之后,不得伤害宁师兄,若有违背,令我御物不成,反为物噬,借水不得,反为水灭。”
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,心中纳罕,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,以水为剑,深知“善泳者溺”的道理,这个誓言对其而言,乃是绝誓。
阴九重立誓已毕,手一挥,众水鬼纷纷后退,留出大门。阴九重笑道:“宁师兄,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?”
“那倒不必。”宁不空道,“你既然立了誓,我便信你一次。”仙碧见状,急道:“宁师兄当心,这人丧心病狂,不可深信。”
宁不空摇摇头,正要抛出画像,阴九重摆手道:“且慢,你将画像丢在地上。”宁不空笑道:“你还怕我弄鬼么?”当即将卷轴抛出,仙碧心头一凉,顿觉大势已去。
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,招来一名水鬼,拾起卷轴展开,但觉无诈,方才接住,笑道:“宁师兄真是信人。”话音方落,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,急速扩大。阴九重陡然变色,欲要丢弃,却又不甘,但这火不同凡火,火势离奇,他稍一迟疑,那卷轴腾地燃烧起来,阴九重疾喝一声,两道水流循腕而出,阻挡火势。
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,转眼望去,只见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,对准日光,华彩逼人。
仙碧脱口叫道:“天火珠。”
宁不空蓦地收起火珠,掠上戏台,一发力,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,大喝一声,向阴九重掷去。此时阴九重专注运转水甲,救那画像,冷不防木柱撞来,当即运起一道水剑,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,威力之强,绝非“水魂之剑”可比,一击之下,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,刹那间,木水相交,轰然巨响,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细碎火光,夺人眼目。
阴九重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,倒退数步,撞中身后大门。他衣裤尽毁,簌簌飘落,浑身赤条条的,道道流水交织成网,如贴身铠甲,从脸至足流转自如,正是阴九重所倚仗的“无相水甲”,只需这层水流,刀剑火器,均不能伤。
“好一个木中藏火,力碎千军。”仙碧露出惊畏之色,“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,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’木霹雳‘。”
宁不空掷出台柱,倒退数步,盯着阴九重,呼吸浊重不堪。他方才借“天火珠”聚光成火,点燃画像,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。但凡水部高手,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,引动天下之水。附体之水一动,“无相水甲”必生破绽,宁不空折柱掷出,木柱中蓄有无匹火劲,乍看无奇,一遇外力,火劲迸发,木柱崩裂,势如天雷轰击。
这引火、断柱、蓄劲、掷木,寥寥数下,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才智,若然无功,有死无生。
阴九重身周“水甲”越转越快,清亮水流却渐成淡红。仙碧心头一喜:“伤着他了。”
水甲变红,正是鲜血入水所致,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,他方才有意示弱,隐匿“天火珠”与“木霹雳”神通,正是待这致命一击。如今一击得手,已立于不败之地。
阴九重既悔且怒,目光阴戾。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,齐齐向宁不空奔来。
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,注入火劲,奋力掷出,撞中一名水鬼,化作满天火雨。水鬼倒下一片。继而宁不空取出“天火珠”,引燃前厅,火部神通尽得于火,旁人遇火避之不及,而火部高手火势越强,越是如鱼得水,以火为剑,足以焚杀诸天。
须臾间,四周屋宇树木均被点燃,化作一片火海,阴九重“水甲”被破,身受重伤,“水魂之阵”全凭他内力作引,方能运转,此时自然威力大减。之前水强火弱,宁不空备受压制,而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,反被宁不空占得先机,强弱之势瞬间逆转,虽说水能克火,可一旦水弱火强,火亦能克水。宁不空引火为剑,火光纵横,织就道道火网,盘空扫出,一名水鬼着火,身周水鬼无不随之燃烧,满地乱滚,只因神志已失,唯有哑哑哀号,情状惨不可言。
仙碧只觉身周急剧增温,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,燎原焚林,威力之大更胜水部。虽有“天罡”护体,仍觉炎气逼人,当即叫道:“陆渐,快走。”
陆渐点头道:“阿晴,我们走吧。”姚晴也知形势紧迫,急扯父亲衣袖道:“爹爹,走吧。”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:“下一招,下一招是什么呢?”
要知他一生苦练剑法,不料所有剑招忽然忘记,怎也想不起来。如此剧变,就是天崩地坼,也难相比,是以竟然变得傻了,四周虽是水火交煎,他却只管凝神苦思,无论姚晴怎生拉扯,也不动弹,陆渐上前相助,姚江寒蓦地一声大叫,挣脱二人,反向庄内奔去。
姚晴虽恨父亲糊涂自大、信任宵小,令母亲沉冤多年,但终究父女连心,血浓于水,情急间随之奔出。却见姚江寒神志混乱,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,一道火光凌空闪过,姚江寒浑身火起,凄声惨叫。
此时宁不空以火为剑,抵挡水鬼,但凡活物近身,便引火焚烧,忽觉来人近身,当即发出一记火剑。这火蕴有他的“周流火劲”,一星一点,足以致命,姚江寒浑身火光熊熊,扭曲数下,便即扑倒。
姚晴见父亲被焚,尖叫一声,飞身扑上,忽觉身后一凉,一股湿意沁入后心,顿时浑身虚软,头脑迷糊,但觉有人抱住自己,继而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,体内那股湿意微微消散,头脑略清,欲要叫喊,却又无法出声,只听得陆渐急道:“仙碧姊姊,她怎么啦?”仙碧叹道:“她中了水毒。”话音未落,姚晴心头又是一迷,倏尔昏了过去。
仙碧不料节外生枝,姚江寒被烧死,姚晴又被“水魂之剑”击中。眼看陆渐眉眼通红,不禁喝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不许哭哭啼啼。”
陆渐被她一喝,按捺伤心,问道:“姊姊,如今怎么办好?”仙碧道:“土能克水,如今之法,唯有送她去昆仑山,求家母救治,但当务之急,却是先出庄子。”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,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淡红色药丸,纳入姚晴口中,说道:“这是城主当年赐我的’亢龙丹‘,能激发她自身潜能,抗拒水毒,再以我的内力护持,或能挨到昆仑山。”
陆渐心下稍安,但想若是无法解救,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。想到这里,端的揪心无比。
仙碧见庄门紧闭,石墙高耸,换在平时,越墙而过,不在话下,而今内外皆伤,又有陆、姚二人,此法不可再行,当即探了探墙角,寻到一块土壤松软之地,运气凝神,双掌按地,叱道:“坤门。”
掌下泥土应声急速旋转,须臾间露出一个大洞,恰供一人进入。仙碧哇的一声,又吐了一口血,喘气道:“陆渐,你和阿晴走。”
陆渐心知情势危急,但那地洞狭窄已极,唯有拖着姚晴前进,洞下地道长约丈余,通到庄外。陆渐跳出地道,仙碧也随后钻出。
遥听得人声鼎沸,不少乡人拥在庄前,捶打大门。但因姚家庄近海,故而修筑之时,为防倭寇海贼,无论门墙,均修得高大坚固,易守难攻,故此大门紧锁,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。
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,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出来。陆渐正想招呼,仙碧忽道:“陆渐,别声张。”陆渐不解,仙碧道:“我不想见外人,再说人心险恶,我和阿晴均是女子,又受重伤,若是遇上歹人,无法自保。”
陆渐只得携了二人闪入一片草丛。方才坐定,仙碧蓦地惊道:“陆渐,你,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?”
陆渐四处瞧瞧,道:“没见到呀。”仙碧倏地变了脸色,哆嗦道:“糟啦,我,我只顾逃命,竟将它丢下了。”话未说完,已是泪眼蒙眬。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,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难过,忙道:“或许它先跑出来了。”
仙碧一边落泪,一边摇头道:“不会的,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,必会与我同生共死,不会独自离开。”说到这里,欲要挣起,奈何伤势太重,又以坤门之术打通地道,此时几近脱力,站了一半,又支撑不住,坐倒在地。
陆渐一转念,道:“仙碧姊姊,你代我看护阿晴,我去找北落师门。”仙碧急道:“怎么成,庄内险恶,你连武功也不大会,一旦进去,如何自保?”陆渐不答话,起身向庄子奔去。仙碧欲要阻拦,但苦于浑身无力,只得勉力按捺心神,运转玄功,力求恢复。
◎浮槎
陆渐钻过地道,但觉灼浪扑面,酷热难耐,地上遍是焦枯尸体,阵阵恶臭,中人欲呕。
陆渐嘴唇干枯,心跳如雷,今日所见所闻,真如神魔相斗,匪夷所思,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无法相比。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,恩义深重,陆渐见她伤心,也觉十分难受,是以虽然心怀恐惧,仍是拼死前来。
他不知庄内情形,不敢贸然闯入,唯有缩在地道尽头,游目四顾,但见火势已弱了不少,只是烟雾弥漫,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。忽听有人笑道:“阴九重,还要斗么?”
陆渐听出是那宁不空的声音,又惊又怕,伏在地道口,偷偷望去,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,一站一跪,遥遥对峙。俄而一阵风吹来,烟光散去,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,跪着的却是阴九重。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势,浑身赤裸,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,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,腰间被“木霹雳”撕裂的创口流出鲜血,点点滴落。
阴九重双手撑地,喘息道:“宁师兄,大家都是八部中人,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,放过小弟,师弟我感激不尽。”
宁不空哦了一声,道:“你这副样子,拿什么来感激我?”
阴九重道:“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?”
宁不空哼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阴九重又道:“那么,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?”宁不空一怔,阴九重不待他说话,急道:“若还不成,加上泽部的如何?”
宁不空沉默半晌,忽而笑道:“阴师弟好本事,没想到八部之中,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。”
阴九重笑道:“阴某这点儿伎俩,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,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,有无兴致?”
“兴致却有!”宁不空笑道,“但师弟一丝不挂,又哪儿来什么画像?”
阴九重叹道:“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,与’火仙剑‘宁师兄交手,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,要是一把火烧了,岂不晦气。”
宁不空道:“阴九重,你又来跟我耍花枪?是不是想说,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?”
“小弟不敢。”阴九重笑道,“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,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,宁师兄大可去取。”
宁不空若有喜色,继而眼珠一转,淡然道:“一事不烦二主,既是师弟埋下的,仍由师弟取出的好。”
阴九重知他谨慎,怕有机关,便亲自转往墙角,埋首片刻,当真挖出一个包袱。
宁不空道:“解开瞧瞧。”阴九重解开包袱,果然是三卷画像,纸质泛黄,色泽古旧。
宁不空微微一笑:“还有我火部的呢?”阴九重一呆,忙道:“是是。”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,恶战已久,竟尔忘了,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。
宁不空颔首笑道:“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,若然不弃,你我不妨携手同心,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?”
阴九重喜道:“多谢师兄。”继而又道,“仙碧已知你我行踪,回去一说,天、地、风、雷、山、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,前来抢夺画像,咱们势单力薄,怕是难以对付。”
“她有伤在身,不会走远。”宁不空道,“呆会儿我赶将上去,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。”
陆渐听得浑身发抖,越发不敢动弹,心中自怨自艾:“陆渐你这个胆小鬼,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,怎么事到临头,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。”他虽不断自责,却仍无爬出地道的胆气。
阴九重笑道:“宁师兄,这些画像,请先收好。”说罢双手捧上,宁不空笑笑,手中接住画像,袖间蓦地火光一闪,阴九重发声惨叫,身上腾起滚滚烈焰,凄声叫道:“宁不空,你出尔反尔。”
宁不空倒退两步,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,东倒西歪,失笑道:“蠢材,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?你不过落了下风,暂行缓兵之计,待你缓过气来,岂有不杀了宁某、取回画像之理……”正要转身,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,身子充气般膨胀起来,转眼间长成一团火球,向他迎面滚来。
宁不空脸色剧变,拼力后掠,却听啵的一声闷响,阴九重全身化作满天血雨,夹杂点点火光,激射而来。宁不空身在半空,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,发出一声惨叫,陨石般坠落在地,滚动几下,便不动弹。
陆渐瞧得心惊肉跳,大气也不敢出。过了半晌,见无动静,陆渐才从地道中爬出,四面瞧瞧,学着猫儿,喵喵叫了两声,却不闻有应,正觉丧气,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。陆渐大喜抬头,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顶上,下方烈火熊熊,眼见烧到树顶。
原来,北落师门终是兽类,天性怕火,一见火起,便蹿到树上躲避,不料混战之时,大火点燃树木,自下直烧上去,北落师门弄巧成拙,只好越爬越高,以致无法落地。
陆渐急道:“北落师门,快跳下来。”北落师门被困在树顶,万分焦躁。陆渐又叫两声,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,避无可避,蓦地纵将起来,尾巴直竖,当空落下,陆渐抢上两步,将它一把接住,连声喜道:“好猫儿,好猫儿……”
正觉欢喜,忽觉肩上一沉,搭上一只僵硬大手,陆渐心头没地涌起一股寒意,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,缓缓道:“小家伙,你来了多久啦?”
陆渐没料他竟还活着,心头寒意更重,颤声道:“我,我刚来?”
宁不空吐了口气,语声缓和了些:“是么,仙碧师妹呢?她在哪里?”陆渐正要回答,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,不由寻思:“他说了要害姊姊,我怎能让他知道姊姊在哪里?”当下说道:“仙碧姊姊已经走了。”
宁不空叹道:“小家伙你哄骗我么?北落师门还在,她怎么会走?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,当我要害她?”但听陆渐默不作声,心中益发笃定,说道,“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,她不也叫我师兄么?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那个大恶人的,怎能当真呢?再说了,仙碧师妹受了重伤,若是没我救治,难以治愈。”
陆渐将信将疑,心想仙碧确然伤重,不由得信了八九分,说道:“姊姊在庄子外面。”
宁不空道:“很好,你带我去见她。”陆渐便向前走,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,不曾放松,心中一时七上八下,走到地道口,说道:“从这里爬出去。”
宁不空涩声道:“爬出去?哼,忒也麻烦,小家伙,围墙还有多远?”陆渐心中奇怪,寻思道:“墙有多远,你为何问我?”当下用脚伸量道:“比一步多些,比两步少些。”宁不空又道:“墙有多高?”陆渐估了估:“比两个人高些,比三个人矮些。”
宁不空忽地搂住陆渐,飞身纵起,陆渐只觉耳边风响,身子疾速上升,眼见离墙顶不远,忽又遽然下沉,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,手臂陡长,五指扣住墙顶,将二人悬在半空。
“小家伙。”宁不空喘气道,“你说的围墙高矮,有些不准。”陆渐更觉奇怪,心想我便说错了,你自己不会瞧么。想到这里,忍不住偷眼回瞧,这一瞥,不禁心神大震,但见宁不空脸上血糊糊的,难辨五官,不由忖道:“莫非,莫非他瞧不见?”
这个猜测太过大胆,陆渐也觉难以置信,欲要再瞧,却听宁不空喝道:“起。”蓦地一个筋斗,越墙而过,飘然落在地上,说道,“仙碧在哪里?”
陆渐心中忐忑:“这人善会说谎,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,若他要害仙碧姊姊,岂非大大不妙。”他懂事以来,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,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,尤其输钱之后,总能编出许多幌子,陆渐被骗得久了,也琢磨出一套法子,试探陆大海话中真伪。姚晴虽也曾经哄骗过他,但一则手段高明,二则陆渐情根深种,对她言无不从,从来不疑有诈。
而此时他瞧这宁不空,只觉处处可疑,譬如双目失明,却不肯直言道出,这其中分明有诈,当下心念数转,忽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
他迈开大步,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,向东走了约摸三里,在一棵大树前停下,定了定神,大声道:“仙碧姊姊就在前面。”
宁不空呵呵一笑:“仙碧师妹,为兄瞧你来啦。”
陆渐心道:“敢情好,他果然看不见。”
宁不空说罢这句,久久不听人回答,不觉疑道:“仙碧师妹,你怎么不说话?”陆渐心念疾转,忙道:“她伤得重,说不得话。”
宁不空哦了一声,忽地问道:“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,有些模糊,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?”
“不是。”陆渐硬着头皮道,“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。”心中却想:“如他真是一番好意,我骗了他,呆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。”
心念未绝,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:“十步么?”衣袖一抖,退出一根木棍,忽地掷出,正中大树树干,暴鸣声中,木屑乱飞,咔嚓一声,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。
刹那间,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,心中惊骇之余,更觉兴奋。惊骇的是,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;兴奋的是,自己将计就计,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。
宁不空掷出木霹雳,却不闻有人惨叫,微觉不妙,忽地心念电转,手中一紧,厉声道:“好小子,前面没人吧?”
陆渐吃痛,惨哼道:“你要害姊姊,我,我才不带你去见她。”
宁不空怒道:“小子尔敢。”手上加劲,陆渐剧痛难忍,大叫道:“你杀了我好啦。”
宁不空心机深沉,怒气一涌,又按捺下去,凝神寻思:“只怪我事到临终,疏忽大意,不防那阴九重使出’败血之剑‘,不惜化身为剑,临死反击。如今我伤势不轻,更坏了双目,也不知有治无治?若然无治,又容仙碧逃走,消息传出,别部高手势必齐至……”想到这里,蓦地冒出一个念头,“不好,仙碧、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,其他五部高手,只怕也在路上……”
想到这里,不觉出了一身冷汗,自度双目已盲,留在此地,无异砧上鱼肉,略一沉吟,呵呵笑道:“也罢,仙碧的事就此算了,小子,如今给你两条路走: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,要么你做我的眼睛。”
陆渐怪道:“做你的眼睛?”宁不空道:“不错,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,必然知道我瞧不见东西。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,但凡道路人物,我瞧不见的,你代我去瞧。”
陆渐听得发怔,怀中忽地一轻,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,拎将过去。陆渐急道:“把它还我。”
宁不空却不理会,抚着那猫,悠悠叹道:“北落师门,多年不见啦。”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,只闭眼打盹。
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,忽而笑道:“小子,你若欺我瞧不见,乱指道路,引我入彀,或是想要逃走,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。”
陆渐又气又急,却又无可奈何,咬牙道:“好,我给你做眼睛,你别为难北落师门。”
“你这小子倒讲义气。”宁不空笑道,“一言为定,你若乖乖听话,我便不为难它。”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。陆渐无奈,依言前行,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,从后跟随。走了几步,陆渐回头望去,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,已成一片火海,想到姚晴、仙碧,忽地眼眶一湿,落下泪来。
走到海边,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,至晚方歇。宁不空不肯住客栈,偏要栖宿岩穴,他双目虽盲,却取食有法,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,再以“天火珠”聚光成火,燃烧林木,惊起林中鸟兽,而后听声辨位,掷出木霹雳,无论巨兽飞鸟,无能幸免。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,却也大有弊端,一则杀戮过滥,多焚树木;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,咬在嘴里,颇不是滋味。
傍晚时,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,洗净创口,他退得及时,皮肉之伤并不太重,唯独双眼却被血箭溅入,毁了瞳子。
宁不空痛楚难忍,夜里不绝呻吟。陆渐听在耳里,也无法成眠,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,生死难料,便是心如刀绞;再想她即便痊愈了,但父亲故去,家园焚毁,又不知如何伤心;再想仙碧身负重伤,也不知好转与否,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,治疗水毒;最后想到祖父,也不知他现在何处,唯有求神拜佛,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,他已被赶出庄外,逃过大难。
陆渐思绪纷纭,想到难过处,忍不住低声抽泣。他哭声一起,宁不空却止了声,直待他平静下来,才又重发呻吟。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,直待东方渐白,碧海烁金,陆渐才蒙眬入睡,睡不多时,便被催起南行。
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,二人向南行走,渐入苏境,沿途海风凄凄,船舶绝迹,唯见悠悠远空,日月升沉,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、身世渺小之感。
如此又走了大半日,宁不空忽道:“小子,前面有人。”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,专注于锻炼耳力,听声辨位,无有不中。
陆渐闻声止步,宁不空又道:“在礁石后面,你去瞧瞧。”陆渐爬上礁石,俯身窥视,但见一抹碧蓝海湾,崖耸沙白,状若弯月,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,随波跌宕。沙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,个个矮小精悍,身着宽大锦袍,纹花绣雀,华美异常,前发高高竖起,额头光亮如镜,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。
那十几人说说笑笑,喝酒吃鱼,奇的是那鱼并不烤熟,只用小刀切成薄片,蘸酱生食,语音也很怪异,语调平板,殊无起伏,陆渐听了片时,竟然听不懂一句。
宁不空听说了礁后情形,沉吟道:“这是真倭。”陆渐道:“什么叫真倭?”
宁不空道:“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,你想必也听说过了。但倭寇之中,又分真假。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便是真倭,真倭虽少,但残忍嗜杀,刀法凌厉,官军闻风丧胆。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,其中汪直、徐海、陈东、麻叶并称四大寇,又称假倭。假倭人多且杂,危害之烈更胜真倭十倍。听你描述,这群人光头和服,言语平板,当是真倭无疑。”
陆渐自幼便听乡人提过倭寇,传说中这些倭人状如魔鬼,无恶不作,兼且精通各种妖术,官军遇之辟易,不料此时竟在眼前,顿觉胆战心惊,气不敢出。
宁不空又道:“共有几个倭人?”陆渐数了数,道:“十七个。”宁不空沉吟道:“你引我去见那些倭人。”陆渐吃惊道:“他们是倭寇呢,你不怕么?”宁不空冷哼一声,喝道:“他们是倭寇,我就是倭祖宗!还不快去。”
陆渐无奈,只得绕过礁石,向那群倭人走去。众倭谈笑正欢,忽见来人,惊得纷纷起身,待得看清只有两人,而且一者年少,一者眼瞎,顿又放下心来,相顾大笑。
一名蓄满络腮胡的矮胖倭人走上前来,操着生硬华语道:“你们来做什么?滚得远远的,要么就被砍掉脑袋。”
陆渐一颗心咚咚直跳,正不知进退,忽听宁不空笑道:“区区是位相士,与敝外甥流落江湖,算命糊口,足下可想算上一卦,问问运程么?”
那倭人好不惊奇,自来华人见了自己,避之犹恐不及,这二人不仅不避,还敢来兜揽生意,不由得来了兴致,嘻嘻笑道:“你的会算命?好呀,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?”
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,他双目已盲,掷钱之时,便以手指触摸反正,投罢六次,叹道:“足下命犯离火,有些不妙,只怕顷刻之间,便有火光之灾。”
那倭人双眉倒竖,骂道:“你的胡说,我好好的,怎么会有火光的灾?”啐了一口,“死瞎子骗人,滚滚开。”话音未落,忽听身后同伴纷纷叫道:“鹈左卫门,着火啦,着火啦。”
那倭人转身道:“着火?着什么火?”陆渐一瞧,果见那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,转眼烧到衣领。那倭人也感觉灼痛,哇哇乱叫,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,众倭人围上来,扑救不及,索性将他抓起,齐发一声喊,扔进海里。
待那倭人湿漉漉爬上岸,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,屁股被火灼得通红,同伴围上来,大声询问,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,半晌摸摸腰间,蓦地眉飞色舞,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,十分兴奋。
众倭神色古怪,将信将疑,不一阵,均拥到宁不空身前,鹈左卫门说道:“你的厉害,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,燃起来。”
宁不空笑道:“区区一介相士,算命糊口,若算不准,岂不要饿肚子?”众倭人都露出惊奇之色,陆渐却知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,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,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,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,实则也与常人无异,无怪宁不空自称为倭祖宗了。
那些倭人叽里咕噜,交谈一阵,鹈左卫门说道:“大伙儿想考考你,你若算到,便重重的有赏。”
宁不空笑笑:“请便。”
那些倭人脱下和服,围成一圈,须臾散开,却见和服层层堆积。鹈左卫门道:“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,你猜猜是什么?”
宁不空不觉莞尔,这覆盖猜物之术,古人称之为“射覆”,在华夏流传已久,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,唐代李商隐也曾有诗道:“隔座送钩春酒暖,分曹射覆蜡灯红”。射,即猜测的意思;覆,便是覆盖之物。筵席之上,宾主尽欢之时,一人便将席上之物,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,是为覆;另一人则以蓍草、铜钱起卦,推算覆盖何物,是为射。精通易理者,往往十射九中。
宁不空心想:“果然是倭夷小国,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,这等射覆小道,也来难我?”便笑道:“各位多此一举了,鄙人双目已盲,盖不盖衣服,均是一般。”众倭恍然大悟,咧嘴憨笑。
宁不空占了一卦,道:“这一卦为泽火’革‘,九四为变爻,正变兑卦,且互巽互乾。巽为木,乾为金,兑也为金,离为火。是以一卦之中,一木三金一火。故而覆盖之物,也为木短金长,中有烈火。”说到这里,他微微一笑,“若我料得不错,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。”
众倭哗然变色,鹈左卫门揭开和服,赫然躺着一支鸟铳。鸟铳即是火绳枪,传自西方,后经佛郎机人传入倭国种子岛,遂成利器,能洞铠甲,可穿钱眼,飞鸟在林,也是一击而落,故名鸟铳。宁不空火道巨匠,精擅天下火器,故而对此火枪并不陌生。
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,后有粗短木柄,果然应了“木短金长”的预言,也是啧啧称奇。群倭兀自不服,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,有倭刀、有珠宝、有竹簪、有象牙,均被宁不空漫不经心,一一道破。
如此不仅群倭耸动,陆渐也是惊佩。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,说道:“就这么赏你,太便宜了你,你的再算一卦,算完再赏。”
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,心生鄙夷,冷然道:“但问无妨。”
鹈左卫门说道:“我们这次来大唐贸易,不久便要归国,你的算一算,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?”
宁不空起卦道:“这一卦为天水’讼‘,并无变爻,且从卦辞,卦辞曰:’不利涉大川‘。”鹈左卫门奇道:“什么意思?”宁不空道:“川者水也,那便是说,你们倘若出海,必然遇险翻船,落入大海。”
众倭听鹈左卫门翻译了宁不空之言,无不神色惨变。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,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,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,凶吉难料,听得这么一说,无不惊恐,其中孱弱愚笨的,竟然低声哭泣起来。
宁不空笑道:“诸位莫怕,虽然凶险,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。”
鹈左卫门又惊又喜,忙问道:“怎么的补救?”宁不空道:“人的命相虽然天定,但运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,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,只需有所变化,就能免劫。”鹈左卫门道:“怎么变化才好?”
宁不空说道:“你们现今有多少人?”鹈左卫门道:“十七个。”宁不空道:“那就是了,若再加上两人,人数变化,运数也随之变化。十七加二,为一十九,一十九除六,余数得一,故而变爻为一,讼卦第一爻说得好:’不永所事,小有言,终吉‘,意思便是,鄙人虽然说了些不好的话,但诸位终究还是大吉大利。”
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,众倭听得糊涂,只明白了一句,若是再加两人出海,凑足一十九人,便可逢凶化吉,当下议论纷纷,商量去何处找两个人来。鹈左卫门却是双目一亮,笑道:“何必到别处去找,这里不是现成的吗?”众倭人闻言,纷纷笑起来:“不错不错,算命先生一个,小孩子一个,不多不少,正好两个。”
鹈左卫门忙问道:“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?”宁不空眉头微蹙,忽地叹道:“我舅甥穷困潦倒,正愁无处可去,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,哪里也去得。”陆渐大惊,正要驳斥,忽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,痛得龇牙咧嘴,牙缝里咝咝冒气。
众倭皆大欢喜,鹈左卫门笑道:“吃饱穿暖容易,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,先生你未卜先知,是大大的神仙,主公必然喜欢。”
宁不空道:“如此甚好,但卦象显示,今日务必出海归国,倘若晚了,又有风险。”
鹈左卫门对之奉若神明,慌忙告知同伴,众人顿时紧张起来,纷纷收拾上船,扯起风帆。宁不空落在后面,低声道:“小子,你敢坏我的大事,我叫你生死两难。”
陆渐恍然大悟,宁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,故意使计收服这些倭人。他先以“射覆”之法令之敬服,然后故作危言,令之惊惶,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、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语。无怪他起初便问众倭人数,原来其志在此。
陆渐越想越气,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,不敢多言,唯有心中暗骂。
众倭人对宁不空极为尊重,将之引到前舱,好酒好菜服侍,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,宁不空一一打发。待到掌灯时分,舱中方静下来,陆渐透过窗口望去,暮色苍茫,笼罩如靛大海,远处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,蜿蜒远去,陆渐不禁悲从中来,眼泪有如珠串,滴在窗棂。
忽听宁不空冷笑道:“你在哭么?”
陆渐心头一惊:“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。”当下抹了泪,哼声道,“我才没哭。”
宁不空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敢爱敢恨,敢笑敢哭,偶尔哭一哭,也没什么丢脸的。”顿一顿,又道,“小子,你识字么?”
陆渐摇头道:“不认识。”
“很好。”宁不空道,“此去倭国,尚要时日,我便教你识字习武。”陆渐怪道:“我干吗要识字习武?”
“问得好。”宁不空缓缓道,“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也不过两种,第一种人,便是识字习文的,苦读十载,考八股,求功名;第二种人,便是学武的,要么一刀一枪,在战场拼个出身;要么占山为王,夺人钱财,取人性命。你是想做强者,还是想做弱者呢?”
陆渐道:“我都不做,我只想天天晒网打渔,若是……若是阿晴不嫌弃我,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渔。”
宁不空沉吟道:“阿晴?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?”
陆渐道:“是呀,我们是很好的朋友。”
宁不空嘿然道:“你喜欢她了?”陆渐默不作声。
“不言之言,便算默认。”宁不空冷冷一笑,“若你喜欢晴小姐,更须识字习武,成为世间强者。那丫头天生的美人坯子,人又聪慧了得,眼界自然高得出奇。你这晒网打渔的寻常人,她瞧得上吗?再说了,她自幼锦衣玉食,会跟你晒网打渔,过穷苦日子么?”
陆渐听得心中茫然,过得许久,才喃喃自语道:“是呀,她怎么会跟我晒网打渔,过穷苦日子呢?”
“怎么样?”宁不空露出不耐之色,“学是不学?大丈夫一言而决。”
陆渐心生疑惑,皱眉道:“宁先生,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?”
宁不空一愣,面色稍缓,叹道:“我让你背井离乡,吃了不少苦头,如今教你学文习武,也算是一些补偿。”
陆渐盯着宁不空,见他容色冷淡,无喜无怒,全没有半点儿端倪,不由忖道:“原来他也并非坏到极点。”便说道:“我若学文习武,阿晴就不会嫌弃我吗?”
宁不空破颜笑道:“自古佳人爱才子,你若学得好,她自然会喜欢你了。”陆渐大喜。宁不空道:“今日天色已晚,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。”
陆渐道:“名字我会认的。”宁不空奇道: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
“我叫陆渐。”陆渐道,“陆字是爷爷教的,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宁不空喝道,“哪儿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?”
陆渐道:“我生下来时,前胸就有一个胎记,爷爷瞧着像一个字,便请人来识,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。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,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,脱了衣服就能瞧见。”
宁不空摇头道:“胎记怎么会像文字?想必是令祖纹上去的,然后再来哄骗你。”
陆渐咬定是天生的,两人争辩一番,宁不空眼瞎,无法亲见,只得道:“是否胎记,暂且不论。但这个渐字大有文章,出自《周易》中的’渐‘卦。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:’鸿渐于陆。夫征不复,妇孕不育,凶,利御寇。‘你名叫陆渐,暗合’鸿渐于陆‘这一句,后面’夫征不复,妇孕不育,凶‘一句,便是说,壮士百战没有返家,妇女久孕却不生育,这些都是大凶之兆。至于末一句’利御寇‘,则是说虽然凶险,却利于抵御贼寇。”
说到这里,他忽叹一口气,说道:“陆渐,你须牢记我今日的话,虽说人生多变,绝非只言片语能够料中,但这小小一个渐字,或许便是你一生的断语。”
此话说完,二人均是陷入沉思,舱中一阵寂然,唯闻涛声悠远,若断若续,忽而啪的一声,灯花爆裂,陆渐恍然惊醒,哼了一声,说道:“那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?”
“小小年纪,哪儿来这么多好奇心?”宁不空喝道,“过来,我教你识字。”当下教授陆渐识字,船上没有笔墨,宁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写字,待陆渐认识,运火劲烘干,再写新字。
陆渐纵然有心逃走,但此时大海孤舟,欲逃无门,唯有听之任之,学学识字,也算消愁解闷,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,未免分心。
宁不空却热心之至,一日十二个时辰,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。众倭间或来瞧,见状也都回避。
转眼六日已过,这一日,宁不空忽道:“陆渐,你知道时至今日,你认识多少字了?”
陆渐摇头道:“记不清了。”宁不空道:“算上今日这几个,你只认得四十二字。”陆渐不以为意,问道:“是多还是少呢?”
宁不空冷哼一声,道:“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,不算学后遗忘的。聪明者,每日能识二十来字;愚笨的,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,你且算算,你每日能学几个字?”陆渐扳着指头算了半晌,道:“似乎能识七个字,这么说,我算愚笨的啰。”
“混账东西!”宁不空勃然大怒,“给我滚出去。”
陆渐见他无端发怒,心中委屈,说道:“滚出去就滚出去。”又招手道,“北落师门,咱们出去玩儿。”离岸之后,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,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,却是懒洋洋,正眼也不瞧他。
陆渐心中气恼:“你这坏猫儿也不理我。”气呼呼出了舱门,走了两步,忽听船尾喧哗,举目望去,却是倭人们在钓鱼。陆渐久在舱中,颇是气闷,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,垂饵钓鱼。他精于此道,海中鱼群正丰,不一阵,便钓起三条。
正自得其乐,忽听有人道:“小孩,你很会钓鱼呀。”陆渐回头瞧去,只见倭人们都围在身边,瞧着自己,说话的却是鹈左卫门,只听他又道:“咱们来打赌钓鱼,我的赢了,你做我的仆人,你的赢了,我将这小刀给你。”说着从腰间抽出太刀,在陆渐眼前摇晃。
陆渐摇头道:“我不赌。”鹈左卫门眼露凶光:“不赌不行。”陆渐迟疑间,有倭人说道:“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,一把太刀便赌一个人,太便宜了。”另有倭人说道:“是呀,赌你的鸟铳,才算公平。”鹈左卫门呸了一声,道:“好啊,小孩你赢了我,我将这把鸟铳给你。”陆渐道:“我要了有什么用?”
鹈左卫门取下鸟铳,灌入铅丸火药,燃上火绳,瞄准一只海鸟,砰然发铳,海鸟应声而落,在海中挣扎数下,便被浪涛吞没。陆渐瞧得心惊。鹈左卫门得意笑道:“小孩,厉害吗?”
陆渐仍不愿赌,但鹈左卫门连哄带吓,乃至于挥刀逼迫。陆渐无法可想,只好答应。两人议定:以一个时辰为限,鱼多者胜。
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,众倭无人可比,见陆渐钓技不弱,顿起争竞之心。陆渐为势所逼,也只得全神应对,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,但论及分辨水流,揣测鱼势,陆大海也不如他,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,决不枯坐一隅,常随鱼势转移,因此落钩之处,必然鱼群丰美,不多时,便连番钓起大鱼。鹈左卫门则自恃钓技,枯坐待收,自然落了下乘,眼见陆渐连连得手,不由得方寸大乱,接连错失良机,放走几条大鱼。
一个时辰转眼即过,陆渐钓起十六条鱼,鹈左卫门仅得八条,算是惨败,鹈左卫门又惊又怒,却听众倭人幸灾乐祸,都叫道:“愿赌服输,不许耍赖。”鹈左卫门无奈,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。
陆渐终究年少,赢了赌局,兴奋无比,接下鸟铳,又提了一尾鱼,匆匆转回舱内,将鱼给了北落师门,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,那铳管为精钢锻制,管口黝深,吐出森然寒气,铳后木托纹理分明,刷了一道清漆,油光可鉴。
陆渐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,忽听宁不空冷冷道:“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?若无火药铅丸,便是一具废物。”陆渐大为惊讶,想他双目俱盲,怎的自己一举一动,均瞒不过他。
宁不空又道:“小子,你识字愚笨,钓鱼却不差,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些。”陆渐难得受他赞誉,大为得意,便将自己辨水流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。
宁不空微一沉吟,怪道:“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,却也不笨,竟懂得这等谋定后动的法门。谁教你的?”陆渐道:“半是爷爷教的,半是我自己想的。”
宁不空道:“你爷爷是谁?”陆渐道:“他叫陆大海。”
“那个老东西?”宁不空失笑道,“敢情他是你爷爷?嘿嘿,难怪了,他那等老蠢材,才会有你这等小蠢材。”陆渐听得气恼,但他不善与人争辩,只哼了一声,撅嘴自生闷气。
宁不空叹道:“你既然不耐烦学文,那咱们先学武如何?今日起,我便传你一门内功。”
陆渐奇道:“内功?”宁不空道:“武学根基,要在内功,既然学武,便从根基学起。但法不传六耳,晚上夜深人静,我再传你。”他如此一说,陆渐自也无如之何。
子丑时分,宁不空功聚双耳,听得众倭入睡,才唤起陆渐,说道:“学内功者先学脉理,你听过经脉穴道之说么?”陆渐如实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
“没听说也不打紧,我从头教你。”宁不空挤出一丝笑来,“人体经脉之行,法于天象。周天星象,不离三垣二十八宿。三垣者,为紫微、太微、天市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,也有紫微脉、太微脉、天市脉,共称为三垣帝脉;星象又分二十八宿,是故除了三垣帝脉,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: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;奎、娄、胃、昴、毕、觜、参属西方白虎七脉;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张、翼、轸属南方朱雀七脉;斗、牛、女、虚、危、室、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。”
宁不空所说的均为天文术语,陆渐听得头大如斗,吃吃地道:“苍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,我像是听过,但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?”
宁不空摇头道:“这些名称来历玄奥,不必深究。你只需明白,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,每条经脉,方位各有不同。”说罢握住陆渐右手,道:“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。”他话未说完,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,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,酸痒酥麻痛五感交迸,不由得失声惨叫。
“如何?难受了么?”宁不空笑了笑,“难受便对了,这难受的地方叫做’左角穴‘,属苍龙七脉的’角脉‘。你要记住了,因为今晚咱们就从这’角脉‘练起。”
宁不空一边说,一边以内劲点刺陆渐的“角脉”诸穴,除了“左角穴”,还有右角、大角、天门、天田等穴,陆渐只觉宁不空那股如针气劲每刺一下,都仿佛刺在体内至深至秘之处,牵魂动魄,不自禁涕泪交流,极为狼狈。
宁不空指点完穴道,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,命他逐穴修炼。但陆渐每练一穴,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,周身气血均随神意所聚,自那穴下泻走,身子一时虚若空壳,奇痒难煞。每当此时,便觉宁不空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。不知怎的,真气一旦入体,不仅那苦状烟消云散,兼且身心充满极大喜悦。
这种奇感,陆渐生平未遇,只觉忽而难受无比,忽而快感如潮,以至于修炼之时,他无时无刻不盼望宁不空注入真气,若不然,便觉心中空虚,周身奇痒,难受到骨子里去。
待到四更时分,二人练完“角脉”,宁不空说道:“今日到此为止,明日你且将’角脉‘练熟,后天我再教你修炼’亢脉‘。”
陆渐回到床上,忍不住再运神意,修炼“角脉”,一经修炼,那奇痒空虚便汹涌而来,继而快感又生,两种异感势如水火,逐穴交替,直到走完“角脉”,始才消散。陆渐对那空虚奇痒之感又恨又怕,而对那喜悦满足、飘飘欲仙的快感却又极为迷恋,以至于运功不辍,彻夜不眠。
(责任编辑:李逾求 木可)
胭 脂 扣
慕容无言
清咸丰初年,虽有拜上帝会在广西起义,但尚未成势,江淮大地仍是一片安逸,时近初夏,黑夜中仍有农夫开渠灌苗,惹起一片蛙鸣。此夜有风有云,月色明黄,一圈焦黄色的月晕围绕在四周,像极了摊熟的焦脆煎饼。鱼鳞一样的云纹铺满了西半天,遮掩着忽明忽暗的星光。四周的鸟鸣渐渐寂静,蝉噪声却又渐渐响起,风吹着坡下的稻穗缓缓起伏。远远望去,益阳镇内万家的灯烛早已熄灭,只留下月光中隐约的城墙轮廓,整个城镇都笼罩在一片安详的夜色中。
城外桑林中,一个虎头虎脑的健壮少年从树上跃下,他伸出手指在嘴里含了一下,高高举起竖在空中。片刻后,少年欣然仰头向树上喊道:”月师姐,果然起风头了,偏西风,怕到二更时会更大。“这二人是同门师姐弟,师弟名叫铜锤,坐在树上乘凉的是师姐月依然。
月依然起身跃下,仰头看看天色道:”好天气,’月黑杀人夜,风高放火天。‘铜锤,叫你准备的东西呢?“
那少年用枪杆从树后挑出一个大包裹,拆开来翻检道:”师姐,都齐了,有三斤硫磺、五斤火油、两根火把、四把火折子,还有火石、火镰,哦,还有一大包万金油。“
月依然侧身从树枝上摘下宝剑和背囊道:”走,下山。“便大步朝山下走去。铜锤横过鸭蛋粗细的白蜡杆长枪,将包袱挑起扛在后肩,快步追了上去。”师姐,烧山下城里谁家的房子?“”十字街右边,任家胡同里正数第三家,门口有上马石、石狮子的那一家。“
”任家胡同?哦,我去过……第三家,什么?师姐,那是大师兄家!你要烧的是大师兄家?“铜锤双目圆睁愣在当地,月依然却神色自若依旧快步而行。她走出几步后发觉铜锤并未跟上,回身冷冷道:”你若不愿意去,便将东西给我,我自己去。“月依然上前一步,探手伸到铜锤面前,此时月依然面色苍白,原本秀气的樱唇微微颤抖,一双美目冰冷如霜。铜锤不敢拗她,迟疑着把手中的包袱递过去,月依然一把抓过包袱转身大步而行,铜锤呆立片刻,倒提长枪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后。二人到了城外展开轻功翻墙而入,穿房跃脊来到任家胡同,月依然亮出宝剑问道:”铜锤,你到底帮谁?“铜锤皱着眉吭哧了几声道:”我……我帮你去放火吧,我怕你不小心烧到自己。“说完接过包袱向任家后院而去。
月依然站在任家大门口仰头望去,门廊上一块斑驳的老匾在摇摆不定的灯笼下忽明忽暗,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清初名臣张廷玉亲书的”举人“二字。横匾下暗红色的大门闭得严严实实,两边台阶下的上、下马石在灯笼的映照下反射出铁锈色的暗光。
月依然、铜锤与任沧浪三人同门学艺,大师兄任沧浪入门最早,尽得真传,再加上身处诗书世家,早早便考取了举人,文武双全,更显得洒脱儒雅。月依然爱慕大师兄在门中早已不是秘密,两人虽未越理,却也私下有了肌肤之亲。平日师父和众人也从中极力成全,本来是件亲上加亲的好事,可是前年大师兄下山后,才知道家中父母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位大家闺秀,并替他换了八字帖,接了对方进门。任沧浪不忍舍弃月依然,又不愿背负不孝的名声,实在有些左右为难。这件事让月依然与任沧浪之间势同水火,几次同门聚会任沧浪都借故躲开,连今年给师父拜寿都是独自提前进山匆匆行礼。月依然先前还盼着事有转机,毕竟两人相互爱慕许久,未必就没有机会。可是去年传来了任沧浪成婚的消息,一众师兄、师弟们前去贺喜,却无人敢透露给她一丝讯息,她还是在行镖时听同行议论方才得知。月依然性情刚烈,一年来将一腔怒火忍了又忍,总劝慰自己大师兄必是拗不过父母之命,才不得已而为之。谁知一年之后竟传来了大师兄的妻子有了身孕,任沧浪将为人父的消息。月依然这才按捺不住,带着铜锤打上门来泄愤。
想到自己心中的爱人正和那个所谓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同床共枕,月依然心中的怒意如江涛翻涌般,再也压制不住。她跨步跃上台阶,抬脚朝大门踹去。一声巨响,震得任家门楼灰尘尽落,那块老匾也在门框上连晃几晃,门却没开。月依然见一脚竟然没有将门踹开,心中怒意更盛,将手中剑顺门缝插入奋力下劈,随着她手腕不住加劲,宝剑接连切断两道门闩,一斩到底,月依然接着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。大门洞开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进方圆数十步的前院,一道影壁挡住了二进门,看不到内院的情形。月依然抬腿进院,眼泪却忍不住从脸上潸潸而下。
两侧门房里的任家护院听到动静纷纷拥出,当下月依然展开长剑只管全力向内院猛冲,众护院见来犯者只一女子,多少有些轻敌,却没想到月依然长剑运转,迅捷如电,招法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,几招间三名护院或被刺或断臂,纷纷受伤,竟无一人抵挡得住她三招连击。一时间月依然在人群中持剑冲杀如同疾风摧草一般,当者纷纷披靡,众护院顿时大骇,有伶俐的站在一边高声喝喊:”点子扎手啊!拿洋枪,拿渔网去!“
习武者临战斗敌全凭身法如电,最怕渔网、绳索之类的缠绊之物,洋枪是近些年才时兴起来的霸道利器,一个毫无力气的孩子手持它,瞬间也能放倒习武多年的壮汉,众家丁至此时显然是动了杀气。几名家丁取来洋枪装好铅弹、火药,却只见月依然在人群中冲杀穿梭,一时无法瞄准。领头的武师急声道:”兄弟们散开啊!“一众武师、家丁顿时应声或急急跃开,或就地伏倒,将月依然暴露在洋枪之前。正在此时,内院中有人一声低喝:”都住手!“声音浑厚,远远传来却清晰地响在众人耳边,众护院四下退开,平举刀枪护在身前,一起扭头看过去。只见影壁墙后当先走出的是倒提大枪低头不语的铜锤,铜锤后面那人身材高挑,神色俊朗,身穿浅青色的长衫,白袜麻鞋背插长剑,左手挑着一个白纸灯笼,右手拎着装满引火之物的那个包袱,正是月依然与铜锤的大师兄任沧浪。
任沧浪微微皱眉,遣散了一众护院,吩咐仔细救治伤者,接着手擎灯笼来到月依然近前,看着满面怒容的月依然,却无话可说。月依然怒视任沧浪,二话不说上前挺剑就削。任沧浪闪身避过,他左手斜挑灯笼右手握剑,长剑带鞘挥出搭在月依然的剑上,运转内力稍稍一带,她的长剑就偏了方向,等她再催动内力变招时,任沧浪的力道方向又有变化,御夫牵牛般借着来劲带着她的力道游走。月依然收回长剑抖手腕点刺任沧浪的小臂,任沧浪宝剑在手中一转,又搭在了她的剑身上,推磨一般朝四下引动她的剑势。月依然跃步趋近疾刺如雨,任沧浪不慌不忙舒步缓退,长剑压在她的剑身上不离不弃;月依然挺胸拔背硬削硬剁,任沧浪横步闪躲,宝剑搭在她剑身上如同推磨般往复圈动,消耗她的内力。 这一下月依然满腔愤恨如同发泄在棉花包上,左右找不到出力之处,胸中怒意愈发的炙盛。
月依然见任沧浪剑术竟精进如斯,知道自己报仇无望,忍不住越斗越恨,索性完全不管任沧浪的招式,只管挥动长剑或削、或刺,不成章法,只向着任沧浪全力乱戳。任沧浪挥动宝剑全力守御,搭、引、圈、转,将她的攻势一一化解,却不进击,只在搭引间消耗她的体力。数十招过后,月依然只觉剑势沉重,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被任沧浪的招式牵引得摇摇晃晃,再过数招,她一个根劲不济,长剑被带,竟然脱手掉在地上。
月依然咬牙恨声道:”果然好本事。“她转身夺过铜锤手中长枪,抖枪花点刺任沧浪的前胸,同门情谊、爱慕往事统统抛在脑后,只想刺任沧浪当胸一个大窟窿。枪长剑短,月依然心中杀意又盛,长枪去势急如盘蛇扑兽,大枪穿梭换把她眨眼间刺到他的前胸。任沧浪却一反常态,出手迅捷如电,他偏头让过枪尖,转动剑鞘顺枪杆反削而上,截在月依然手腕的神门穴上,月依然刚觉手腕一痛,拿捏不稳,长枪已经被任沧浪抄在手中。
月依然空手立在地上,恨得咬牙切齿,她双掌一分右臂前伸,拍向任沧浪的胸口。谁料任沧浪这一次却不躲闪,也不招架,月依然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任沧浪前胸。手掌触体沉闷,砰然作响,任沧浪身形一震,多年习武练就的反应使身躯自然而然地抖肩含胸,卸去了部分力道,但这一掌也算是结结实实地正拍在他前胸上。月依然猝然得手,不由得一愣,一边观战的铜锤却惊呼一声。月依然前掌拍中任沧浪,却发觉自己心头刹那间一阵酸疼,这一掌好似拍在自己身上一般,疼在前胸,痛在全身。月依然眼泪在眼眶中不住打转,后一掌举在半空却再也打不下去了。
任沧浪左手提灯,右手长枪拄地,一阵咳嗽,半晌后直起腰来,缓缓道:”师妹,近来可好?“月依然望着他,心中又痛又恨,又怨又爱,她轻轻摇头道:”你既然说不愿娶她为妻,却为何还要成礼,有了夫妻的名分?你既然迫不得已娶她,为何还要……还要有夫妻之实,做了孩子的父亲?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的虚伪!“
任沧浪摇摇头,良久无言。月依然到此时,只觉腹中积攒了千言万语,却难以说出口,只有一身的怨气,她提掌前扑,跃到任沧浪近前,高举着左掌,却拍不下去。
月依然恨声道:”我一直想来找你。“任沧浪点头道:”我知道。“
”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,说你不在乎我。“”我知道。“
”我这次后院放火,前门拼命,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看重她,还是更顾念我。“”我知道。“
昏暗跃动的灯光中,任沧浪双眉紧锁,鬓角发间的白发隐约可见,已全然不是当年倜傥潇洒的大师兄了,反像个屡试不第的落泊秀才。月依然轻轻叹了口气,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颈中,银链穿挂血红色的胭脂扣犹在,当年送扣之人正站在面前,可此时心境却已非当日了。
月依然摇摇头道:”既然你都知道,我也不必在此啰嗦,倒让江湖上的人小看了我铁蝴蝶!铜锤,走。“说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院子,铜锤应了一声,从任沧浪手中接过长枪,拾起长剑追了上去。月依然沿着长街疾走,几步过后她忍不住手捂住嘴放开脚步疾奔起来。任沧浪在院中伫立良久,直站到灯笼中烛火熄灭,四下里一片黑暗,方才慢慢转身,朝后院走去。
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穿衣,也要为生活去挣银子。月依然本就是孤儿,父母早亡,家中财物也被族亲瓜分一空。好在她一身武艺,道逢乱世,许多大户人家、商贾、店铺都在重金寻求护卫。虽然她是女儿家,但手上有实打实的功夫,头上又有多年闯荡出来的”铁蝴蝶“的名号,也不愁没有主顾,倒也衣食无忧,漫长日子过得一天便是一天。
铜锤骑马一溜烟地跑回居住的会馆,下马笑着跑进屋道:”师姐,我按您教的,板着脸对那掌柜的说’铁蝴蝶让我传话给你,今天再不结账,三天内就来烧了你的宅子!‘那守财奴果然吓破了胆,乖乖地把上次欠咱们的镖银结清了,师姐,烧房子这招这么管用啊?“
月依然冷哼一声:”那些掌柜的都是学徒出身,抠门得紧,所以你说放火烧房,比揍他一顿还让他害怕。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,一时气愤才烧了一家主顾的房子,没想到这一下子倒出了名,吓唬起人来也方便了,你师姐一个女人家,有时候不强横点就要吃亏的。走吧,这一次是保方记药行的镖。“
府城方记药行要将数车药材运往上海,这一路上穿州过府,还要穿越太平军的辖地,掌柜的贪图红利又怕乱世军匪横行,便聘约了十几位知名的武师一同押车前往。这几位武师多在三十出头,性情豪爽,血气方刚,一路上自然对月依然这女流多有不屑,言语中也不免无理轻慢。月依然只装作不知,一路上休息饮食都避开众人,身边自有师弟铜锤殷勤照顾。
这一日进了湖州地界,因为官道毁坏得厉害,耽误了行程,一行人到了天擦黑还没到宿头,众武师便轮流手提灯笼前行开路。等雇佣武师都轮过一遍之后,带头的武师王超将灯笼从马上朝月依然一递,仰起下颌示意道:”哎,该你了!“月依然恼他说话无理,端坐在马上并不答话,只从行囊中摸出一块饼子掰成小块自顾扔进嘴里。这时铜锤在一边懒洋洋地接过话来道:”麻子,你新来的吧?你听说过铁蝴蝶会提灯探路吗?“王超闻言大怒,扭头朝地上吐口唾沫就要催马上前与铜锤理论。方掌柜眼见内乱骤起连忙截上去拦住王超,将灯笼递给一个伙计道:”王十二,你还愣着干什么?赶快去前边照路去!“再回过头来好言安抚王超,催动车队继续前行。
众人前行不过数十步,前方草丛中一声弓弦响,”吱——“一支响箭射出,从王十二的头顶飞过斜斜插在第三辆大车的车辕上,尾羽乱颤。王十二喊了一声:”我的娘啊!“翻身从驴背上滚落,扔掉灯笼抱着脑袋跑回来,一头扎在掌柜的身后。众人一惊,连忙拿出兵刃拢目望去。只见从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五尺高的汉子,此人穿一身打了补丁的黑色衣裤,脚穿草鞋,用一块碎花的包袱皮蒙面,手里拎着一根小臂粗细的熟铜棍。掌柜的壮起胆子明知故问道:”前面什么人,快快让开,我等还要赶路!“
那人横过手中铜棍在路中间站定,手指药材大车道:”五十两。“言语简单意思却再明白不过:要想从此过,留下买路财。方掌柜将目光转向了王超。
王超明白方掌柜的意思,便使个眼色给身边的肖得福。肖得福跳下马,手擎单刀,上前抱拳道:”这位朋友,在下形意门的肖得福,那位是少林派的’麻面判官‘王超。我们受人之托护送货物到此,还望朋友给个方便,日后朋友若有差遣,兄弟自当全力帮办。“肖得福为人圆滑,上来先与对方攀关系,谁知那劫匪冷哼一声,全当耳旁风般毫不在意。肖得福干咳一声继续道:”行走江湖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,多个仇家多堵墙,我们这些做护卫的,一家老小还指望朋友能赏碗饭吃。“肖得福这一段软话说完,见对方还不言语,只好晃单刀亮个架势道:”朋友,你孤身一人,我等若是一拥而上想必你也讨不了便宜,何苦非要自不量力呢?“
话未说完,那劫匪喝道:”要钱便给,怎地好不啰唆!“竟然挥铜棍朝肖得福当头砸下。肖得福忙横步侧身闪过,递刀锋前削对方的手腕。那劫匪一棍砸出势大力沉,肖得福原以为他全靠蛮力出招,定然运转不灵,所以才有前削对方手腕的巧招。没料想那劫匪招法极灵活,铜棍砸落的同时后手摆动,铜棍运势横转朝肖得福拦腰扫到。肖得福一把单刀行走江湖十几年,临敌经验无数,知道棍棒一类的兵刃越是梢头劲势越足,当下不退反进,反握单刀垫步抢进那劫匪的身前, 转手腕刀身倒贴小臂横削对方的肩头。这一招”马跃檀溪“既躲开对方铜棍的棍梢,又攻敌所必救,是险中求胜近身搏击的绝招。
月依然在后边见两人过招,冷笑一声道:”空门大露尚且不知,活该被打屁股。“说话间只见那劫匪放开右手改成单手握棍,他侧身躲开单刀,一招”大鹏单展翅“左手棍重重击在肖得福的屁股上。肖得福一声痛叫,飞出数步爬在地上不住呻吟。同行的众武师一见肖得福被打,一声呼啸各挺兵刃齐齐围住那劫匪,展开架势厮打起来。那劫匪孤身一人又是四面受敌,在众人围攻之中却丝毫不落下风,一条熟铜棍运转开来如同乌云遮月一般,反将众人统统罩住,众武师刀剑寒光闪烁,如同条条闪电,在乌云中时隐时现。
月依然手按剑柄观看片刻,大声道:”偷腿不过膝,自讨苦吃!“话音未落,武师中练谭腿的那一位被那劫匪抄住足踝扔出圈外。那武师怒视月依然一眼,从腰间解下九节鞭返身又扑入战团。月依然冷哼一声又道:”枪怕抖花,棍怕点圆。“话音刚落,两名武师被铜棍当胸点中,兵刃脱手连退几步仰面栽倒。那劫匪放开手端、指东打西、拳棒并用,剩下几名武师或被扫中小腿,或被弹飞兵刃,或被点中穴道,竭尽全力仍全都败落,各自抱住伤处大声呻吟。王超也被铜棍重重杵在腰间,一口气被岔住,疼得跪在地上不住倒吸冷气,满头冷汗如同黄豆粒般滚落下来。
那劫匪将铜棍横扛在肩上,岔开双脚稳稳地挡在官道正中,看着不住擦汗的掌柜,大有一夫当关之势。方掌柜转身用一种烧香拜佛时的眼神看着端坐在马鞍上的月依然。铜锤解开枪套露出一尺三寸长的镔铁枪尖,抖抖枪杆道:”师姐你歇歇,我去。“
月依然跳下马拔剑出鞘道:”你去要过了五十招才能胜他,那时候天色更晚,到了宿头恐怕店家已封火,做不出热汤面了,还是我去快些打发了他,咱们赶紧上路。“月依然这话说得响亮,所有人都听得真切,遍地的呻吟声顿时为之一停,那劫匪铜棍拄地哈哈大笑。他手点月依然道:”妹子,来来来,看我这一路’伏虎棍法‘你到底几招能破。“月依然也不多言,走上前去左手捏个剑诀,右手摆一个”凤点头“的起势,宝剑遥指那劫匪咽喉。那劫匪两手持棍轻轻一抖,立棍头戳向月依然的前胸。这一戳动作极快,出招时铜棍尚在数步之外,未见那劫匪身形移动,棍影一晃眨眼间就已经点到了月依然胸前,这一招比方才与众武师交手时不知快了几倍,显然此人方才力战众武师并没有用出全力。
那劫匪快,月依然更快,她横步侧身,出剑前削那劫匪的手腕,这一招与方才肖得福所用的招法完全一样,速度却快了不知几十倍。月依然有意露几手功夫,一来让那劫匪知难而退,二来也让同行的王超等一众武师有所见识,所以出手就用肖得福方才的招式全力抢攻。那劫匪大惊之下铜棍来不及横扫,连忙缩手后跃,月依然进身疾追,长剑前刺。那劫匪急忙横棍外磕,月依然宝剑在棍身上一拍借势斜挑,架在那劫匪的颈侧。那劫匪连忙挥棍横拨,同时仰头避剑,月依然长剑回收,顺手在那劫匪胸前一划,将他的衣衫挑开一道裂口。月依然这几招剑法快得匪夷所思,身形跃动如同惊鸿,剑势更迅如闪电,从那劫匪强攻开始,到月依然对攻硬上,两招间不但攻守易形,那劫匪更已败了一阵。
那劫匪骤然吃亏满面惊讶,顿时收起轻敌之心,他双膀摆动伏腰起臂,高举铜棍端端正正摆了一个”李存孝打虎式“,姿势大开大阖,法度森严,却是正宗的南派伏虎棍法。月依然纵身前跃,长剑抖花虚刺对方前胸,那劫匪吐气开声伴着一声大喝铜棍斜劈下来。月依然稍退半步堪堪让过棒梢,趁对方招式见老挺剑疾刺,那劫匪忙横棍护在胸前,同时脚下疾退。月依然进步疾追,手中长剑不停,剑锋如蕖鸟啄木般刺在铜棍之上,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如同珍珠落玉盘,又如银簪拨琵琶,响得迅疾干脆。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分,月依然收剑还鞘,那劫匪又退出数步方才立住,刚要摆个架势,两臂一分时胸前的衣衫却化作片片蝴蝶脱落,露出身上健硕的肌肉。
那劫匪没想到自己竟败落得如此彻底,连一个换招的机会都没有,他低头愣了半晌,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子脸,问道:”难道这位就是三湘、江浙一带有名的侠女铁蝴蝶不成?“铜锤走上来立在月依然身后傲然道:”行啊,看不出你手上功夫一般,招子倒很亮。“那劫匪叹道:”也罢,技不如人输得不冤,你们绑了我见官去吧,是打是杀我俞洪涛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。“
月依然拦住要上前绑人的铜锤,掏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俞洪涛,那汉子接银在手不由一愣,瞪着眼睛看过来。月依然道:”你一身好武艺在此落草岂不可惜?大丈夫身怀艺技应当建功立业,也要给自己挣一身富贵。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,你拿些银两前去投军,将来高官得坐,骏马得骑,那是何等荣耀,在这里剪径虽然只是一时不得已,但日后传出去岂不坏了你大好男儿的名声。“
俞洪涛手捧银子”嘿“的一声长叹,抱拳弯腰朝月依然一躬到地,扛起铜棍转身大步离去。这时候众武师俱都从地上慢慢爬起来,纷纷走到月依然近前不住恭维,月依然也不多话,跨上坐骑指挥众人登车赶路。所有人当下都服服帖帖,不用点唤自有人举着灯笼前行探路了。
第二天车队早早启程,天过午时便到了湖州城下,众人催动车辆前行,远远地就看到西门下官道两边一溜烟摆开了几十个站笼,数十个蓬头散发瘦骨嶙峋的汉子被关在站笼中,脸色憋得青紫,气若游丝。站笼是官府的刑具,犯人被放进去只能踮着脚尖站着,脑袋被架在笼顶的圆窟窿里,不出两天,罪犯就会被自己的身子活活坠死,把脖子从腔子里生生拔出一大截来,据说在甘陕一带还有罪犯被风刮成肉干的传闻。再往前看去,城墙下支起一排支架,远远地沿城墙向两边伸展开去,无数的人颈套绳索被吊在支架之上,就像大户人家过节时沿墙插的灯笼。再向远处望去,一群群黄蓬蓬的野狗聚在一起朝这里望着,想必是要等到天一入夜便冲过来大嚼人尸。月依然不禁皱眉道:”这些人都是太平……长毛乱党么?“肖得福凑上来小声道:”姑奶奶,您看在长毛里当兵的哪有这样瘦弱的啊,那站笼里的人头上还打着辫子呢,又怎会是留发的长毛?那是州县的官府为了冒领军功,将与长毛交好的百姓抓过来充作长毛的。“
月依然听了浑身一寒,指着城墙下一溜儿吊着的尸身问道:”他们都是么?“肖得福”嗨“了一声继续道:”我的姑奶奶,长毛兵锋正盛,这道台要是有本事活捉这么多长毛,还不早就被保到军机处做官去了?这瞒上的伎俩,都是一级瞒一级的,他报大捷斩获八百,巡抚衙门就敢报大捷斩获三千,到了总督就报皇上斩获一万,朝廷巡查下来,总要有些脑瓜子让钦差大人数吧?唉,可怜了这些个身处此间的老百姓啊。“
正说到此,方掌柜咳嗽一声道:”别说了,到城门了,慎言别惹麻烦。“车队停在城门下,方掌柜前去打点守门士兵,众武师擦汗、喝水,下马活动活动手脚。月依然四下望去,城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都已经荒芜,原本稻花摇摆的地方,如今变得杂草丛生蚊蝇聚集,阵阵蛙鸣也换成野狗低吠。月依然坐在马上,两条秀眉不由拧成了一团。
车队穿过湖州城向北而去,一路上只见残垣断壁,到处荒芜,道路边偶尔可见倒毙的女人和孩子,也都被野狗撕咬的尸骨不全。王超摇摇头叹口气道:”唉,宁做太平犬,莫做乱世人啊。“
肖得福也道:”哪怕你生在朝廷这边,或者长毛那边都好,暂时还有个半饥不饱的安生日子可过,最苦的就是这些处在两边交兵之地的老百姓,留着辫子被长毛杀,散了辫子包头又被朝廷杀,苦啊!“
车队一路上谨慎前行,行至白龙湾渡口时却遇上了麻烦。守卡的太平军搜遍了众人随身物品,没发现什么夹带,带队的军官围着药材车转了几圈忽然问道:”这一车药材是运往哪里的?“方掌柜如实回答是运往上海。那军官略一思索道:”天父、天兄率领百万大军正在上海江浙一带诛妖,尔等这药材运到上海是要给清妖救命,要谋害我天国将士啊!“方掌柜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上前告饶解释,可任凭他百般解释那军官一概不听,喝令军兵推车入水、捆绑众人。推车入水尚且罢了,只是绑人这句话一出口,一众武师谁肯束手就擒,大家各出兵刃团团聚在一起。那太平军军官见月依然等人公然拒捕,忙释放信号,几声号炮响动过后,又有几支太平军人马从四面围拢过来。一众武师自恃身怀武艺,都是单打一的好手,一开始还气势咄咄,毫不相让,但大家都是从来没见过军阵、没上过战场的,那军官令旗挥动,长枪手挺枪排成数排将众人逼在中心,众人顿时慌乱起来,都没了主意。那军官再挥令旗,前排长枪手抱枪下蹲,身后数十名弓箭手起身扣弦,瞄准一众武师,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,僵持在白龙湾渡口。
正在此时,从东边沿河飞驰来一队骑兵,约有百人,高举太平军旗号直奔渡口而来,渡口管事的军官连忙招呼那队人马前来助战,方掌柜眼见对方又来援军,心中不禁暗暗叫苦。
铜锤眼尖,待人马驰近时他手指当前一人惊喜道:”师姐快看,是二师兄!“月依然转身望去,只见马队中当先一人身材魁梧、方鼻阔耳,鲜红的缎子裹头,皮甲护身,肩后披着紫色披风,马鞍上横放着一根枣木杆的牛头镋,正是自己的同门二师兄满江寒。满江寒带队眨眼间奔到渡口,向守卫军官问明情况之后笑道:”清妖被我天军重创,要延续狗命需要的是治疗刀伤棒疮的外敷药,像这等柴胡、枸杞、杜仲等等药材是内服用的。既然天父恩泽四海,上海的百姓也是天父、天兄的子民,不应因为灭妖而使这些百姓受到牵连。“说完挥手放行,又命跟随的文书写了一个路引交给方掌柜的,方掌柜得了路引,一路上自然平安,连忙朝满江寒鞠躬拜谢不止。
铜锤欣喜上前施礼道:”二师兄,您真威风,您这是在太平军里为官了?“满江寒下马拍拍铜锤的肩膀哈哈大笑道:”兄弟,我们在太平军里不是为官,大家都是生死兄弟,一同为百姓打江山的。“说着转向月依然道:”师妹,好久没见了,一起说说话吧,我还有事找你,让他们先走吧,有我的路引一路上也不会有人为难的。“
月依然点点头,让掌柜的带队自行前去,与铜锤一起拉着满江寒走到一边叙话。同门三人在他乡偶遇自然欢喜不尽,月依然详细问起满江寒的经历,才知道他一年前经人引见入了拜上帝会,明白了不少济世救人的道理,后来投了太平军,因为他武艺高强、作战奋不顾身,已受封”烈天安“的爵位,授后军佐将,归北王韦昌辉节制,正率骑军在附近操练。三人说起各自下山后的经历,都唏嘘感叹不已。满江寒沉思片刻问道:”师妹,最近你可曾见过大师兄?“月依然闻听此言好似一腔欢喜在霎那间被人泼了盆冷水,叹了口气道:”他在益阳娶妻生子,过着诗书耕读的日子。“满江寒一愣,随即明白,他沉吟半晌道:”师妹,我满江寒白活了三十年,从前我只知道’学得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‘, 想走关系托人混个一官半职,也好光宗耀祖。可十几年的经历让我看透了朝廷无道,只知横征暴敛、卖官鬻爵,卖儿卖女的普通百姓根本就盼不来一个明君。百姓们索性揭竿而起,自己打江山,自己做明君。这大清的江山眼看摇摇欲坠,我想请大师兄出山,施展他满腹才华,救万民于水火。凭他的本领将来成就必不在我之下,拜将封王只是迟早的事情,若咱们师兄弟有幸寻得明君,一殿为臣共同辅保江山社稷,那该有多好啊,而眼前太平天国天王英明,众将忠勇,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啊。我知道你与大师兄有些……不过能够一起劝说他出山为天国效力的话,江南的老百姓必将受益良多啊。“
月依然自上次负气离开任府,本已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任沧浪,今日听满江寒如此一说,却发觉屈指算来已经三年未见任沧浪了。月依然注视着江面,心中也如同水波翻动,这三年来,她带着铜锤行走江湖,多少次在夜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,人就是这样的奇怪,往往越不愿意见到的人,越有反反复复的机会可以见到,越想见到的,却费尽心机也难以相见。
月依然在一边心中反复思量,大师兄任沧浪又何止是迂腐有余啊,忠孝仁义他样样供奉,却把他自己揉成了一团让人指使的面团,可怜他一身武功满腹才学,周旋在朝廷、高堂、宗族、礼法之间,连自己的一腔爱意也得压着、忍着,顺着别人的心意,守着不喜欢的女子。月依然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,她要去见任沧浪,光光彩彩地去见他,让他知道没有他任沧浪自己依旧活得洒脱、活得滋润。月依然想到这里拿定主意道:”好,二师兄,我陪你一起去益阳!“
益阳镇尚有清廷驻军,满江寒不便张扬,便将长发重新结成辫子,拣一件寻常衣衫更换了身上的太平军战甲,又用一段青布包勒了铁镋倒挂在鞍后,与月依然、铜锤三人并马西行。此时已至初夏,水边垂柳青青,塘内荷叶初成,一行人一路上侃侃而谈。铜锤好奇,只拣着太平军的事情问这问那,而满江寒也有耐心,将太平军内种种事情都详细说给他听,多是些太平军秋毫无犯、老百姓箪食壶浆的事情,言语中满江寒不时流露出追随甚晚的遗憾。到了益阳镇外,三人拣一处僻静的桑园下马,由铜锤以月依然之名去请任沧浪来此一叙。月依然将马系在树上,却有些心不在焉,三年来大师兄任沧浪在她心中百般回避却又难以舍弃,不知道这段时日来,他是否还是那般样子。一阵马蹄声从林外清脆传来,月依然手抚树干面向来路,心跳竟然没来由地快了起来。
铜锤走在前面纵马踏过水沟,在散碎的水花中,现出他身后那熟悉的一人一骑。任沧浪依旧是一身淡青色的长衫,脚下白袜、麻鞋,他远远地跳下坐骑大步朝月依然走来。三年不见,任沧浪还是那样神清俊朗,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从容大度之风,只是岁月无情,任沧浪如今已过而立之年,想是过于操劳,鬓角已全部都是白发,看上去有如苍老了十岁。任沧浪在月依然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立住,日日风霜奔波,他面前的月依然几年来又何尝不是平添了许多风霜之色。任沧浪胸中一阵心潮翻涌,只觉来路上想好满腹的话语不知该如何张口,只好举起双手朝月依然抱了抱拳。月依然低头定了定心神,咳嗽一声道:”大师兄,近来可好吧。小妹……和铜锤很是想你。“
任沧浪点头道:”有劳师妹挂念,托师妹的福,家中都安好。“月依然闻言心中又是一痛,这话若是别人说来,颇有些做作之意,可在任沧浪说来,却是方方正正。这些年来他还未变,言语、处事还是那般中规中矩,连一句”想你“都不肯说。月依然手捻垂在胸前的细发,缓缓问道:”嫂夫人可好?“
任沧浪沉吟一下答道:”好,前年生了一个男孩,家父高兴得不得了,给他起名叫任雨辰。“月依然停住话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半亩池塘,缓缓道:”师兄,我为你带来了一位故人。“说着转身朝桑林中喊道,”出来吧,二师兄。“
任沧浪朝月依然身后看去,只见一个身材魁梧、浓眉大口的汉子从桑林中牵马缓缓而出,正是同门的二师弟满江寒。任沧浪先是一愣,随即回身从马鞍后抄剑在手上前道:”二师弟,你怎在这里?听说你入了邪教、投了匪军,还被封了爵?快随我去见官府,弃暗投明,改过自新。“
满江寒哈哈大笑:”师兄,你果然还是忠臣孝子,正人君子。师弟问你,这益阳镇数万百姓如今又有几人吃得饱、几人有自家的田地种?谁都知道造反是杀头灭族的事情,百万太平军,若是人人都有一条活路那谁还会揭竿而起?“
任沧浪摇头道:”如今朝廷积弊倒是不假,但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戮力于王事,铲奸除弊、中兴我朝方是正途。“
满江寒道:”师兄,我旧时听老人说过一句话,叫’良禽择木而栖‘。师兄文武全才,自来就是我等师弟、师妹们的楷模。如今朝廷只知横征暴敛,荒淫无道,偌大一个朝廷外败于西洋诸夷,内乱于贪吏遍野,实际已千疮百孔无力回天,这岂不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?况且目前朝廷君昏臣佞,各级贪吏鱼肉百姓有如虎狼,天下苍生疾苦不堪犹如火中倒悬,我等读诗书、学武技,难道不为天下苍生反为他皇帝一人么?“
满江寒这一段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,听得月依然、铜锤二人愣在当地,任沧浪居然也一时无法反驳。铜锤拍手道:”二师兄你真行,真是士别三日……那个……那个就要再看。如今的世道的确像你所说,我虽然心里清楚,嘴上却是说不出来的。“满江寒脸色微红,道:”我是一个老粗,这些道理原本我也是不懂的,后来跟着天兄和诸王长久了,才长了见识、明了事理。知道这天下最贵重的是百姓苍生,帝王将相须得全心为民谋福,才不愧于万民景仰。我入了太平军,就是要给老百姓打下一个人人有饭吃、家家有田种,没有贪吏、没有酷刑的太平天国来!“
任沧浪冷笑一声道:”解民倒悬?解民倒悬何需刀枪,湖广战乱百姓流离失所、哀鸿遍野,可成就了谁呢?不过成就了几王几侯而已。常言道宁做太平犬,莫做乱世人,恐怕口口声声解民倒悬的人就是那悬民于火中的人!朝廷目前确有各种疲弊,但天下的有识之士已看到此病,也在不断改进。正如父母深罹沉疴,儿孙岂有弃父母而投他人之理?正为天下苍生计,我前日已响应曾大人,散尽家财筹办乡勇团练,使我益阳百姓免受战乱之祸。二师弟,我劝你悬崖勒马,转回头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孝子才是沧桑正道。“
满江寒冷哼一声道:”也罢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可怜,大师兄你空读万卷书,却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愚忠腐儒。“他又看了一眼月依然道:”可怜师妹这许多年的一腔情意,都在你那忠臣孝子的牌坊前碰得满身是血!“
任沧浪心中大怒,满江寒方才一席话在他眼中既是叛逆谋反之言,又是不尊兄长的悖逆之语。任沧浪甩掉剑鞘,剑指满江寒道:”好,今天我就拿了你这叛臣贼子,以正天下民心。“满江寒回身从马鞍上摘下铁镋撕开包布冷笑道:”大师兄好威风啊,我满江寒也未必就会输给你,既然打嘴仗无益,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!“
月依然骤见二人翻脸,心中大惊,她想不到十几年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兄弟,竟然为了各自的信仰,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。她一声”住手“还未出口,满江寒的铁镋已当头砸向任沧浪,这一招’力劈华山‘势大力沉,连身边的铜锤也不由得一声惊呼。
任沧浪侧身闪开铁镋,挽个剑花虚点满江寒小臂,喝道:”执迷不悟,跟着妖人拜什么上帝会,将我中华的孔孟之道弃如敝屣,还敢口出狂言。“满江寒收回铁镋手掌向下,起一个中平式推铁镋前撞任沧浪前胸,两个牛头翅钩挂任沧浪的两肩,他瞪着双眼回了一句:”什么屣?是什么意思?“任沧浪也不答话,闪身形转到满江寒身侧挺剑抢攻,满江寒铁镋舞动,中平式变夜战式护住周身连削带挂。四人虽然师出一人,习武却各有不同,大师兄任沧浪为人中正,剑法中规中矩,剑招大度洒脱,剑势极强。月依然性情刚烈冲直,剑法迅疾多变,剑招灵巧,杀伐果断。小师弟铜锤与二师兄满江寒都是修习长兵刃,招式法度严谨,攻守兼备,都是冲阵杀敌斩败大将的军阵武功。
满江寒铁镋舞动,势大力沉,时而拍扎,时而横压,镔铁镋头泼砸硬闯,任沧浪倒一时奈何他不得。十几招过后,任沧浪久战不下,心中不免怒意更盛,心想今日若放走此人,两军阵前满江寒这一身武艺必会给朝廷平乱带来大麻烦!任沧浪让过满江寒的劈砸,看准机会不等满江寒收镋横扫,挺剑跨步抢进,点刺对方的手臂。满江寒横步躲开剑锋,掌心朝下压住铁镋一招”横波扳桨“,挥动铁镋拦腰向任沧浪横扫而来。任沧浪抢进镋内立左手以内力竖接镋杆,准备硬接卸下铁镋的劲力,右手剑却斜挑满江寒的左腕。满江寒身为骑将身经百战,两膀自有千斤之力,满江寒自思凭自己的力量,即便是碗口粗的树桩也是随手打断,当下念及同门之谊便只用上七分力道,可铁镋横挥打在任沧浪的小臂上,却全如打在一堆棉花包上,软绵绵的却弹力极强,断桩碎石的一击被任沧浪的深厚内力轻易化掉。满江寒连忙撤手后跃,右手单手握住木杆用镋头钩挂任沧浪的小腿。哪知任沧浪毫不避让,抬左腿脚踩满江寒镋头的铁翅,竟借势前跃挥剑抢攻。
二人间距离本来就近,这一跃,任沧浪手中的三尺青锋眨眼间就到了满江寒的眼前。满江寒没想到大师兄任沧浪抢攻硬上,出手如此快捷,一招之间就迫近自己身前。眼见任沧浪半空中舒腰展臂长剑探向他的咽喉,满江寒脚下新力未生,身法变化穷竭,手中铁镋在外,已全然无法招架。任沧浪的剑法、身法、内力在同门中俱是最高,一身武功更是炉火纯青,满江寒明知对方这一剑意在生擒,并不会伤害自己,但是他身为太平军的骁骑大将,只可战死或自尽,绝无被俘的道理,这一剑只要搭在满江寒的脖颈前,即便任沧浪有心不杀,他也是赴死无疑。
危急中月依然横剑跃到,一招斜挂暖帐,手中剑斜挑引开任沧浪长剑。满江寒见月依然援手,抓住机会收回铁镋横推任沧浪前胸,这一下任沧浪剑在外门不及收回,胸前险势顿现,忙收步后跃。满江寒恼他方才出手不留余地,咬牙上步双臂尽出,牛头镋的双角锯齿闪烁着寒光直袭任沧浪胸口。月依然本无心相助任何一方,只是见二师兄满江寒形势危急才忍不住跃入战团出手相帮,谁知满江寒却不但不借势跃开,反而陡然进袭。情急间月依然转身出掌横拍镋杆,同时长剑回转反刺满江寒小腹。她本意是先夹在中间隔开二人,再劝说两位师兄冷静下来。谁知满江寒眼见月依然长剑刺来不退反进,横铁镋钩撩任沧浪的前胸。月依然没料到满江寒不作躲闪,怕伤了师兄慌忙收回长剑喊道:”二师兄,有话好说,且慢动手。“
满江寒面色铁青,对月依然的话充耳不闻,只管放开招数舞动牛头镋或砸或削、或推、或剪,围着任沧浪进招。铁镋本是两军对垒破阵杀敌的利器,虽然沉重但只要舞动起来力随势走,就如同推车一般并不费力。况且铁镋舞动之后势大力沉,放长击远,任、月二人手中的短兵刃招架起来更是吃亏。任沧浪手捏剑诀喝道:”师妹闪开,这等祸乱家国的罪人与其留与外人正法,还不如让我将他擒下!“满江寒铁镋横抡,冷哼一声道:”这等抱残守缺、执迷不悟的书呆子,需得当头棒喝,才能识得时务!“
任沧浪手上剑招不停,口中也不示弱:”治世救民未必要竖旗反叛,改朝换代也无需贬废孔孟!“满江寒冷哼道:”孔孟是你们富人家的招牌,何时佑护过我等穷人,信孔孟不如拜上帝会,饥荒中有碗饭吃比忠孝礼义来得实在!“月依然奋力夹在二人中间既要帮满江寒拦挡任沧浪的杀招,又要帮任沧浪接架满江寒的进击,还要留心闪避铁镋,一时间忙得手脚俱乱。月依然眼见局面无法控制,两人招数间杀气逾重,急声道:”铜锤呢?快缠住你二师兄!“
铜锤听得召唤忙挺长枪抖枪花虚点满江寒的后心,逼他闪避,满江寒毫不在意依旧向前强攻,抡砸任沧浪的头顶。铜锤无奈收枪跨步转到满江寒身侧出枪挑架铁镋。月依然借机面向任沧浪长剑圈转封住他的去势,迎着剑招以身为盾抢近数步,将任沧浪推出圈外。这边厢铜锤长枪对铁镋,招招架架也挡住了满江寒的攻势,任沧浪见分隔之势已成,收剑入鞘道:”师妹,你何苦护着他,你这是断了他回头是岸的机会啊。“
月依然回头看看手挺铁镋怒目而视的满江寒,叹口气道:”如今是乱世,我一介女流也不懂你们所说的家国天下的大道理。我只要挣钱、吃饭,让自己饿不死,然后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健康和睦,就是我最大的高兴,我这一生素无大志,也别无所求,但是我见不得咱们同门之间骨肉相残。如果今后果真要各为其主的话,能晚对阵一个时辰,就晚一个时辰,让我们有时间叙叙旧,再喝一杯同门酒。“
满江寒摇摇头道:”守着一个破烂到底的朝廷,做一个写进史书的忠臣孝子,任沧浪啊任沧浪,你这一辈子,嘿嘿,不说也罢。“言罢包好铁镋跨马而去。
任沧浪望着满江寒的背影长叹一声,缓缓道:”可怜二师弟所保的未必就是真命主子,自古开国明君岂有靠传教拜神起家的?贩夫走卒又岂可共谋天下大事?无非是趋利避害,各怀私心罢了。我料定不出五年,太平军必定是祸起萧墙。“月依然看看远去的满江寒,又看看身边的大师兄,暗暗叹了口气还剑入鞘。任沧浪望着月依然笑笑,有些不太自然:”你知道,我不会伤他,只是要劝他悔过自新而已。“月依然点点头,想说些什么,却一时又无从说起,随口问道:”那个……小孩子长得更像谁?“
任沧浪低头想了想道:”这孩子细眉秀目,像他母亲多些吧。“
月依然点点头,心下一股酸楚的滋味又慢慢浮出。她抬起头呼出一口气,从颈中解下那枚红玉雕成的胭脂扣递给任沧浪,道:”他这个穷姑姑天天跑江湖,身无长物,身上只有这个胭脂扣最珍贵,这还是当年他父亲……这胭脂扣就送给小雨辰吧,保佑他长命百岁、多福多贵。“
任沧浪接过胭脂扣翻转过来,那颗血红欲滴的胭脂扣后面是四行极细小的行书:”一别几多岁月,回首各自天涯。谁怜翩翩客子,向晚独对荷花。“这是他当年亲手刻上去的,如今用手指轻轻抚过,字里行间的勾连牵挂由手及心,依旧是如此清晰。任沧浪点点头道:”师妹,保重。“
这一次同门师兄弟分别后,太平军在江南一带横扫千军如卷席,先北伐,后西征,把江浙、两湖的大部分地区收入囊中,又击破江南、江北大营,使朝廷上下一筹莫展,一时间颇有划江而治、中分天下的形势。任沧浪整训团练颇为得力,在益阳镇以千人之众两破来犯之太平军,一时以善战而著名,并遥受朝廷印信,受封守备之职。月依然依旧带着铜锤在江南一带走镖,风餐露宿,”铁蝴蝶“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名望更著。
这一日,月依然和铜锤受托护送几名女眷从苏州前往福建,正从益阳镇下经过。时下江南战事吃紧,老百姓携带家眷奔走于路,躲避战祸,江浙一带逃亡的人群就沿路聚集在益阳镇外五里的白河渡口。
翻过土坡月依然远远地望见了任沧浪骑马立在渡口一侧,指挥团丁疏导人流过河,渡口旁用草席支了一间粥棚,三口煮满稀饭的大锅在粥棚中间冒出滚滚香气,几名团丁将熬好的稀粥盛给衣衫褴褛的过往老幼。草棚外领粥的队伍排得见不到尾,全都是满面菜色的老幼妇孺,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都盯向草棚里盛粥人手中的勺子。
月依然带马走到渡口,铜锤挥手高喊:”大师兄!“任沧浪抬头朝这里看看,点点头,嘱咐手下军兵疏导灾民,自己一夹马腹朝这边走来。月依然迎上去问道:”大师兄,怎地这里有这么多灾民,太平军不是爱民如子么?“
任沧浪叹口气道:”太平军中也是良莠不齐,趁乱祸害百姓的也为数不少,更何况凡有太平军之处必有湘军与之鏖战,湘军久不发饷,全凭战利,侵夺抢掠之事已成习性。江南百姓受兵灾之苦已经多时。“月依然与任沧浪骑马并行在前面,排队等候领粥的百姓见到任沧浪前来纷纷弯腰施礼,还有老者体弱不能弯腰的,便强按着自己的儿孙给任沧浪磕头,一时间哀声与谢声响成一片。任沧浪一面还礼一面低声道:”镇中存粮也不多,我下令舍粥只给妇孺和五十岁以上的老者,不过这也不能支持几天了,随着战线的推近,这几天恐怕还有更多的老百姓逃过来。“月依然放眼望去,队列中老人和妇女或抱孩子或背包袱,手捧着脏污的破碗、荷叶、布块等盛粥的什物,挤挤挨挨地缓缓前行。队列中不时有孩子的哭声传出,人人眼中流露出的俱是绝望、无奈之色。月依然心下一阵茫然:”这就是二师兄所说的解民于倒悬么?“
铜锤在身后问道:”大师兄,听说你在这里招募团练很有成就,而且两败前来攻城的太平军,人家都说你是佑护百姓的活诸葛呢。“
任沧浪苦笑一下道:”我虽用计小胜两次,也是在无奈之下不得已行的险招,兵法有云’凡战者,以正合、以奇胜。‘出奇制胜只可偶一为之,敌军岂能会再三中计?这一次恐怕是要有一场血战了。“
三人说着来到城外,只见城下鹿岩坚深,城头炮筒林立,一众团丁或持枪而立,或往来巡视,军容颇为严整。任沧浪带住马犹豫一下,对铜锤道:”铜锤,你先护送车辆进城休息,我与你师姐说几句话。“任沧浪带着月依然斜斜而行,朝西南边的桑林信马而去。
临近桑园任沧浪下了马缓缓而行,像是满腹心事却难以开口。半晌过后,任沧浪牵马走近月依然低声道:”师妹,我……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,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说。看你是不是同意,当然,此事关系重大,而且也太过委屈你,你若不愿也是情理之中,师兄我就另想办法。不过……师兄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。“
月依然闻言一愣,转头看去,任沧浪却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:”其实……这事我和你嫂子也商量过,她也十分赞同,说普天下能让她放心的女子,也就只有你一个了,所以……所以我想了好久,觉得还是要和你商量得好。“
任沧浪这番吞吞吐吐的话到把月依然说得一愣,她印象中的大师兄向来都是出言稳重、言简意赅的人,怎的此时说话如此拖沓?月依然心中忽然一闪:”难道是他自觉对我不住,和那明媒正娶的女人商量要娶我做妾?“想到这里月依然面色一红,一颗心顿如小鹿般乱跳,只觉手脚发凉,热血直往脸上涌,当下也不敢说话,只低头专心听任沧浪继续说:”师妹,益阳镇是常熟的门户,常熟又是苏州的门户。如此战略要地太平军是一定不会放过的。前番我两败太平军全凭侥幸,此番对方大举来袭,势在必得,我接连修书数封给苏州、常熟的守将,可是他们却畏敌如虎,只管敛军自守,不肯来援。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了。我兴办团练招收乡邻从军,早已抱定守护亲族的决心,何况我已经接受了朝廷的任命,成了一城守将,全无逃降之理。我的性命不值一钱,但是我放不下我的亲生骨肉,想将他托付给你带走,将来抚养他成人,我任沧浪来世甘做牛马报答你。“
月依然听到这里才明白,任沧浪是要托孤给他,而不是娶她做妾,心下长出了一口气,却有些失落与懊恼一起涌上来,便抬头道:”难道大嫂她带不得孩子?“任沧浪摇摇头道:”任我万般劝说,她也不愿离我而去。甚至我派人强行将她送出城去,第二天她却依旧回转来,死活不肯离开益阳镇。把小雨辰托付给你,也是她的主张。“
月依然愣了一下,她万想不到这竟是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的主意,她摇头道:”大师兄,你为了这几万亲族独抗强敌,可他们又能给你些什么?他们值得你去付出一条大好性命么?你快快带了嫂夫人出走才是上策,这里变成谁家天下且不要去管他!“
任沧浪长叹一声道:”我一走益阳镇必乱、乱则百姓遭殃,这满城百姓必遭乱兵蹂躏,而且乡民行走极慢,我必须率兵死守益阳,为他们断后,赢得逃离的时间。“月依然摇头断然道:”师兄你别说了,我不答应,你等我办完这趟差事就回来,我和铜锤一起助你守城。如果……如果你被困险地,我一定召集江南群雄前来救你!“任沧浪摇摇头,再无言语。
月依然追上铜锤,催动车队昼夜兼程,一路颠簸地赶到了福州。
这一路上,有关益阳城的战况不断传来:太平军先锋大将原本以为如此小城且日可下,没想到任沧浪连出奇计,或深夜劫营、或暗布疑兵;或诈降拖延、或诱敌深入,竟然把一座小城守得风雨不透。更亲自跃马出阵,屡斩太平军大将于阵前。终于激怒了太平军南征主帅,统军的北王,他亲率中军大队,督阵于益阳城下。
月依然在福州召集所认识的一众武师,邀众人一起回援益阳城,救任沧浪。没想到这些大多在益阳城曾受过任沧浪照顾的武师,或低头不语,或借口有事避开,却无一人应声。只把铜锤气得跺脚大骂。月依然拉过铜锤道:”这是去千军万马中玩命的事情,人家受邀是人情,不去是本分,强求不得。也罢,那就你我二人自己杀回去!“
正在这时,王超与肖得福提着一个包袱走进客栈。二人拉着月依然走到僻静处打开包袱,里面竟是两身太平军的军服号衫。王超道:”妹子,大哥年长你几岁,我们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主,别怨我们。这两身衣服是我们平时走暗镖时乔装改扮用的,你二人孤身前往益阳,硬闯定然会吃亏,这两身衣服送你,也许能帮上忙。“月依然默然接过包袱,有心要说些感谢的话,却被方才王超那几句话噎在胸口里,说不出来,只好朝二人抱拳为礼。月依然顾不得休息,倾尽随身银两买了两匹马,又多备了些干粮、净水,与铜锤一路上不停地换马疾驰,赶回益阳。
这一日,两人赶到益阳城南二十里的地方,翻过前面那座山坡就是益阳镇了。铜锤抹了一把汗水道:”师姐,稍微歇歇吧,这样把马也跑死了。“月依然也觉浑身累得像被人抽走了筋骨,她朝益阳方向眺望了一眼,点点头,二人解开口袋将豆料倒在地上,两匹马立即狼吞虎咽地嚼起来。铜锤取出水囊喝了一口,递给月依然,月依然接过水囊刚要仰头,眼角余光却发现山坡顶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一群人影。月依然放下水囊定睛望去,只见一团团、一群群的难民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从山上走下来,随着拥出的人越来越多,整个山坡上都是这些扶老携幼的衣衫褴褛的难民。
月依然心中一颤,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,她扔掉水囊跨马迎上前去。月依然拦住当先一名老者,急声问道:”老丈,你们可是从益阳镇里出来的?那里怎样了?任团练怎样了?“
那老者先起看到她身上的太平军号衣什么都不肯说,等月依然急急解释说明来意后,才摇头道:”任老爷可是大好人啊,太平军从北面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拥过来,据说这一次是北王亲自带队,有好几万人马,一眼看不到边啊。任大人派人沿街敲锣通报,又开了南门让我们速速逃离,他带领团练军兵死守城楼为我们断后,他还亲自斩了两个临阵逃脱的兵卒呢……“月依然不等老丈说完,催马扬鞭跃上了山冈。
淡蓝色的天空云细如丝,极目远眺益阳城北,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太平军人马,厚厚的军阵横面极宽,向后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地远方,无数杆高高竖起的旗幡如同地里的麦穗,矗立在如海的军阵中轻轻摇动。这庞大的军阵正缓缓朝益阳城压去,军阵后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,仿佛有无数大军正在阵后调动。近处的益阳城已经几处火起,城头的军旗尽数倒伏,听不到城中往日清晰的钟鼓声,只可见团团黑烟从城中升起又被风吹得四散。
月依然牙关紧咬,她拔出宝剑两腿紧夹马腹,纵马下山急向益阳城冲去。铜锤喊了一声:”乖乖我的娘,这么多人啊!“从鞍上抄起大枪撕开枪套,挺枪纵马紧跟在月依然身后。
月依然不住挥鞭,将马打得极快,夹着烟火气的风呼呼地在她耳边掠过,将双耳刮得生疼。铜锤追上她大声喊道:”师姐,看样子太平军的先锋已经破城了,咱们必须在大军入城前救出大师兄,不然等大军合围,咱们就是三头六臂也休想杀出来!“月依然牙关紧咬,双目圆睁,全身立在马镫上,只管一个劲地挥鞭催马。
两人转瞬间冲到南门城下,正遇上一队太平军冲出城来追击逃走的乡民,领头的队官见月依然二人来势迅疾,高声喝问道:”什么人?可有号令?“铜锤忙喊道:”别放箭!有号令,有,有!“一面说着,一面伸手入怀乱摸,同时快马加鞭催动坐骑。那队官连问几遍,眼见月依然二人越冲越近,伸进怀里拿令的手却不见掏出,心中起疑,挥手命令手下军兵扣箭拉弦,同时继续高声喝问。铜锤这次并不答话只管前冲,那队官见情形不对,回身一声令下,一阵箭雨朝月依然劈面射来。铜锤催马前跃冲在月依然马前,他抖开长枪奋力将箭雨纷纷拨落,又荡开长枪挑翻迎面两人,将这队太平军冲散,月依然手提长剑紧跟他杀进城中。
城中已经数处起火,一片残垣断壁,满处狼藉,街道上满是死尸,马蹄踩着遍地的鲜血不住打滑。月依然和铜锤高喊着大师兄只管朝太平军多的地方冲杀,太平军多是步军,手里又是单刀、花枪之类的短兵器,她二人枪疾马快,杀入人群如同疾风摧草一般,无人可挡。两人几经反复,终于找到一个重伤的团丁,告诉月依然任团练带领亲兵在钟楼作最后的据守,月依然带着铜锤打马朝城西杀去。
益阳镇的钟楼是青石方砖垒成,高两丈有余,楼上雕梁画栋,是益阳镇的一景。如今钟楼下聚集了数百名太平军,钟楼的楼梯早已被烧断,钟楼上是带领数名亲信据险死守的任沧浪。月依然杀到楼下时,任沧浪在楼上刚刚杀退了太平军的一次进攻。月依然仰头望去,高楼上的任沧浪左臂、前襟已经被鲜血浸透,脑后的辫子盘在项间,一件淡青色的外衣被割扯得犹如破网一般。任沧浪手擎宝剑,身边是几名同样重伤的团丁。钟楼下是层层团团的太平军精锐牌刀手,无数支强矢瞄向钟楼,阁楼四壁插满了自下射上的雕翎箭。
月依然与铜锤催马挤进太平军的进攻的队列,寻找机会接任沧浪下楼,这时一阵脚步声纷杂而来,几队太平军肩扛云梯跑步而至。楼西侧一名骑马的军官长刀一举,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,他身旁的筒炮将钟楼轰得瓦石纷飞,一名团丁当场被爆炸的气浪从楼上震下,坠地身亡。那军官再挥手,数架云梯靠立在钟楼之上,太平军手持藤牌口咬钢刀攀梯而上。
月依然眼见形势危急,已急得五内俱焚,她抓下头巾扔在地上,手指那指挥的军官恨声喊道:”铜锤!给我杀了他,抢他的马!“同时拔剑拨马朝云梯冲去。这边铜锤抖大枪一招闯”鸿门式“,就将那军官挑落马下,大枪回转压住马颈,将那匹马带到身前,抄住缰绳朝钟楼赶来。月依然这边挥动宝剑砍倒护梯的军兵,将几架云梯尽数砍断,任沧浪在楼上看得真切,一声”师妹“喊出,已是热泪盈眶。
”师兄!“月依然仰望钟楼,一声呼喊撕肝裂肺。铜锤此时也赶到楼下,高喊:”师兄,快下来,我们骑马杀出去!“任沧浪没想到竟有如此良机,正待起身跃下,他身后一众受伤的团丁却痛呼道:”任团练,别扔下我等不管啊!“任沧浪闻言心中一沉,转头看一众伤残的团丁相互扶持正眼巴巴的看着他。就在这一犹豫间,一名太平军军官骑马带领大队牌刀手赶到,这军官高喊道:”北王有令,前锋军二旅听我号令!弓箭手射马!“一阵弓弦声响动,十几支狼牙箭同时射到,将铜锤刚刚夺来的战马射成了刺猬。
月依然恨得咬牙切齿:”铜锤,再抢马!“铜锤挺长枪催马朝那军官冲去。那军官所带领的都是太平军的精锐牌刀手,见铜锤马来并不慌张,纷纷竖起盾牌一拥而上,挡住铜锤的去路,下面刀刺战马,上面长矛乱戳,反将铜锤逼得连连后退。月依然则被一群长矛手围在核心,剑短矛长,月依然坐在马上极是吃亏,只能将长矛削断却不能杀伤围攻军兵。
任沧浪在钟楼上见到月依然与铜锤深陷重围,他手扶栏杆大喝道:”师妹快走,快去家里救我孩子雨辰出城,不要管我!“月依然与铜锤在楼下来回冲荡了几次都无法进前,铜锤身上反而中了两箭。月依然见实在无法杀入,急声喊道:”师兄,你跳下来,我和铜锤带你杀出去!“
任沧浪看看身边满身浴血的团丁,又望了望城外太平军的军阵,手指西南大喊道:”师妹,我儿雨辰是我唯一牵挂,你快去我家接他出来,再晚一会儿大军入城就走不掉了!你一匹马驮不走我们两个!“
铜锤拨开乱箭道:”大师兄,你骑我的马,我留下来步行断后!“说话间一支冷箭从月依然身后射来,月依然慌忙低头,却被箭射断了发簪,满头青丝飘散开来。任沧浪见情势危急,那二人却不肯离开,一把推开扶持他的团丁抬手将宝剑横在自己颈前怒喝道:”我来断后!你们再不去我就自己了断在这里!快走!快走!“
月依然仰望任沧浪心中大是懊悔,两人之间不过数丈远的距离,却已是生死两隔,她若能早赶回一步,此时也就能陪着他站在那钟楼之上共同面对强敌了,纵然一同并肩战死,也无怨无悔。可就是这一时之差,生生将两个人分在生死两界。
月依然咬牙拨转马头朝任家奔去,铜锤拔掉身上的箭杆紧跟在后。月依然奔到任府门前,当年被她砍断门闩的大门敞开着,院子里一片狼藉,衣服、家具扔了一地,仆从、下人早就四散而去了。月依然将缰绳扔给铜锤,大步冲进院里直奔正厅而去。月依然一脚踢开厅门,却发现里面早有一个衣衫整齐的女子坐在堂前。这女子左手捏着一把团扇,右手将膝下一个男孩紧紧地搂住,神态说不出的安详自然,似乎刚刚在给男孩讲完故事,正等着管家来请示家事,外面的战乱和狼藉与她毫无关系,完全是另一个世界。这样的安详与稳重倒让月依然大吃了一惊,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。这女子生得淑静娴雅,穿一身湖绿色的裙子,正坐在对着厅门的红木椅子上,她衣衫整齐、鬓发不乱,细碎的刘海儿轻巧地留在额头前,显露出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。这女子见月依然闯进来,向她身后望了望,叹了口气,便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,缓缓说道:”是月依然妹子吧?我是任相公的娘子。这就是他和我的儿子任雨辰。“说着这女子扳过男孩的身子,指向月依然道:”雨辰乖,叫月姑姑。“那男孩乖巧的声音让月依然心头一阵发软。那女子又对男孩柔声道:”雨辰乖,让姑姑带你出去玩几天,爹和娘亲过几天就去接你回来。“说着拉开那男孩紧抓着她衣襟的手,将他推向月依然。月依然弯腰抱起孩子道:”那……嫂子,快跟我一起走,我带你一起出城!“那女子轻轻摇摇头,手指桌上的一包物件。月依然定睛看去,却是一包已经掰下一块的烟土!
月依然惊呼道:”嫂子,你!“那女子缓缓道:”我看你一个人孤身进来,就明白了。定然是孩子他父亲……“那女子看了一眼睁大双眼的男孩,继续道,”他父亲忙,被事情陷住,不能亲自回来了。我是他妻子,自然是要留下来等他的。我一介女流,不能帮他治国平天下,但是我知道男人的辛苦,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心烦时陪他说说话,在他劳累时给他做几个小菜。我如果走了,剩下他一个人多孤单、多难过啊。“说到这里,她忍不住手按小腹身形晃了一晃,继续道,”师妹,你的心思我知道,他的心思我也明白,可是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,也太多了。小雨辰是我们夫妻的骨肉,我思来想去这世上我们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。这孩子脖子上还挂着当年你给他的胭脂扣。这一下可就拖累你了。万望妹子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,好好看待这孩子。“这女子说完朝月依然盈盈一拜,端起茶杯将碗中剩下的烟土一口吞下,转身走回内房。
月依然四下扫了一眼,将厅内的帷帐一把撕下,叫任雨辰搂紧他的脖子,用帷帐将孩子紧紧缠在自己身前,抱着任雨辰跨出大院,翻身上马对铜锤道:”铜锤!开路,走南门!“
铜锤在前面摆动长枪赶开拦截的太平军,挑开着火的房梁、杂物,月依然抱着雨辰单手提缰紧跟在后。两人一路上浴血杀出,刚出南门,正遇上一队太平军人马列队进城。当先的将官见月依然提剑杀出,横刀朝月依然拦腰斩去。那将官用的是合扇板门刀,大刀刀头足有一扇门大小,势大力沉带着风声直奔月依然。月依然连日赶路又厮杀了半日,实在是力虚体乏,无奈中平身向后仰倒马鞍,同时举剑上挑大刀。那将官也是久经战阵的,眼看月依然后仰躲开这一刀,在扫过月依然头上时手腕朝下一翻,大刀将月依然手中长剑砸落在地。这一下月依然兵刃脱手更处劣势,马上交战全不是步下交手可比,用的是另一种长枪大刀的功夫,况且月依然身前抱着孩子,身法上的灵动也受制不少。月依然咬牙从马鞍后囊中抽出短剑,准备拼死一战。
正在这危急关头,城门中一声怒吼,铜锤抖长枪纵马朝那将官扑来。那将官拨马回身,铜锤马快枪疾,手中大枪已经劈面刺到,枪头抖起斗大的一团枪花直刺那将官的咽喉。那将官横刀外磕铜锤的大枪,铜锤大枪借外磕之力,双手换把一吞一吐,枪尖闪进对方的怀内,一枪刺中对方的手臂,大刀”当啷“一声跌落在地。铜锤恨他劫杀月依然,枪势不饶,借两马错蹬之际一招白马回头绝命枪,大枪反手从那将官肋后刺入,再一抖手将对方挑落马下。那一队太平军发一声喊,四下远远躲开。
月依然拾起长剑,招呼铜锤快走,这时城头上一排鸟铳射下,铜锤胯下马几处受伤,一声长嘶躺倒在地,铜锤左腿上也被铅弹所伤,血流不止。月依然见状急声道:”铜锤,快上来,骑我的马。“铜锤却扭头看看从城门中杀出来的追兵,一咬牙挥枪杆重重抽在月依然的马臀上。那战马吃疼,一声嘶鸣带着月依然与任雨辰飞跑起来。月依然再回头看去,城头上的排枪不停射下,铅弹在铜锤身边激起团团簇簇的烟尘,铜锤拖着一条伤腿翻身朝城门杀去,他挥动大枪一个人将所有追兵拦在身前。
月依然明白自己的马定然驮不了三个人,她也明白铜锤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为她断后,但是她还想带铜锤走,哪怕一起再走一程,她已经少了一个师兄,不能再少这个师弟了。月依然回头高喊道:”铜锤,快走!“
铜锤在战团中提声高喝:”师姐快走,别管我!……下辈子你要是和大师兄还没缘分,师弟愿意娶你,照顾你一辈子……“铜锤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排枪声中。月依然听到这里猛地一愣,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涌出,她直觉两耳再也听不到战场上的枪炮声、厮杀声,静悄悄的战场上只有铜锤这几句话反复地响起,这声音就像一把铜锤一样,一下一下,狠狠砸在月依然的心上。
月依然信马疾奔,她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,任沧浪、铜锤、还有任妻,几个人的影子在她眼前翻来覆去地盘旋,月依然只觉自己头晕得厉害,在马上把持不住几乎就要栽倒下来。突然,胯下马一声嘶鸣立住不动,月依然再抬头时,只见前面一队太平军骑兵摆开阵式拦住去路,阵中间一杆高高的幡旗上写”太平天国殿后军大佐将烈天安“和一个硕大的”满“字,军旗下一员大将红头巾紫披风,手中横端一根牛头镋,正是二师兄满江寒。
月依然此时见到满江寒,满腹的悲怆顿时化作熊熊怒火,她用力捏紧剑柄,朝满江寒怒目而视。满江寒面沉似水,催马上前几步,平端铁镋,一对虎目紧盯住月依然。月依然微微仰首,紧紧搂住身前的任雨辰一字一顿道:”二师兄,难道上天注定我等同门要在此相残?大师兄已经战死在城中,铜锤他……他战死在南门之下。难道你我同门今天要尽数殒命在此?我身前这男孩便是大师兄的骨血,你若想拿他前去邀功,就先取了师妹我的人头再说!“
满江寒闻言一愣,这次南征太平军军势如潮,他早料定小小益阳城面对大军当然是独木难支。满江寒熟知大师兄的武功,也知他性格外柔内刚,必定会死守于此,便故意主动领下哨戒四周的军令,以免同门相残,同时也尽量避开任沧浪的三尺剑锋。方才城头打来旗语,北王千岁的胞弟被人在南门刺杀,北王号令全军凡缉拿凶手者升爵两级,满江寒这才在驿道上摆开人马张弓搭箭,准备劫杀逃敌。不过他没想到这逃敌却是自己的二师妹,马上还驮着大师兄的独子。
满江寒眉头紧皱,手中的铁镋端起又放下,咬紧牙关使得脸颊更显得棱角分明,他胯下的乌骓马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气,不安地刨动着前蹄。满江寒心想若将月依然及大师兄的儿子擒拿本非难事,月依然也非他的敌手,况且又是久战之后人疲马乏,自己根本不用动手,只需一声号令,单凭手下这一千精骑就能得手。升爵两级,再升便可封王!在天国中便是一言九鼎独当一面的尊位,天国至今不过东、西、南、北、翼、燕、豫数王而已,这对于满江寒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。满江寒看看左右,身边的不少部将都已经跃跃欲试了,或抽刀、或搭箭,只待一声令下,便至少会有数百件兵刃同时朝月依然身上招呼。满江寒手抚铁镋,有心号令部下一拥而上,擒下月依然,可是在他心中翻涌的却是十几年来同门间的手足情谊,现在这道令就卡在他喉间、压在他腕上,可他却喊不出、挥不动。
月依然与满江寒已对峙片刻,她明白此时已经犹豫不得,再等到身后追兵到来,满江寒必定会翻脸出手。月依然紧搂住怀中的孩子,她拨转马头,纵马绕开满江寒,从他身边绕过朝他身后的军阵冲去。月依然这一冲,满江寒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战刀出鞘的声音。满江寒咬咬牙猛地朝天一竖铁镋,高声喊道:”传我军令,任何人不得阻拦,违令者斩!“满江寒两侧十几名部将依次高声传令, ”传烈天安军令,任何人不得阻拦,违令者斩!……传烈天安军令……传烈天安……“ 粗狂、威严的喝喊声此起彼伏地向军阵两翼发散而去,响彻军阵的每一个角落。
月依然持剑驱马,从一排排的骑兵横列中径自穿过,太平军手中的铁矛、马刀据她不过咫尺,随时都可能朝她劈面刺来,那搭在弦上的羽箭也随时可能从她后背透入。月依然就这样在千余名太平军的注视中穿越军阵,催动坐骑扬起一团烟尘,一直向南而去。
良久之后,满江寒缓缓放下高举的铁镋,轻声吩咐道:”收拢阵型,准备进城。“千余名骑兵齐齐拨转马头向中间聚拢,排成一路纵队如长龙一般顺着驿道向益阳城缓缓前行。满江寒忍不住在马上举目朝月依然远去的方向眺望,心里默念道:”世事如棋啊,师妹,我只求你莫要恨我,也莫要感激我,等有一天你处在我的位置,才会知道一个人要下决心会有多难。“
月依然怕满江寒变卦,穿出军阵之后催马疾奔,穿过树林,趟过沟河,一直向南。也不知跑了多远,坐骑长嘶一声立住,再也不肯跑了,月依然这才抱着任雨辰下马休息一下。月依然两腿着地时忽然一软,抱着任雨辰摔倒在地,这半日来的厮杀耗尽了她的体力,月依然此时只觉得喉咙中干涸得快要冒出烟来,她腹中又饥又渴,身上的衣衫被汗湿透,此时被风一吹只觉凉得透心。月依然解开捆在身上的帷帐,把任雨辰放在地上,她起身从鞍后摘下水囊一晃,才发现水囊早已被铅弹穿透,囊中水早已洒得干净。月依然四下望望,所幸脚下是一块瓜田。月依然捧起一个碧绿的西瓜用手砸开递给任雨辰,又摘下一个瓜砸开两半张口就咬,红色的瓜汁迸溅得她满脸都是。这瓜正好熟透,甜润中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,月依然吃到口中只觉如同仙露一般,浑身上下顿觉都清凉,立时抱着瓜狼吞虎咽起来。她边吃边将剩下的半个瓜向身后一递,嚼着瓜瓤含糊道:”铜锤快来吃瓜,你也渴坏了吧。“西瓜递出半天,身后却无人接过,月依然转头一看,她身后空空如也,哪里还有铜锤的影子。月依然这才想起,那憨厚听话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师弟如今已不在她身边了,铜锤为了给她断后已经战死在益阳城南门之下。月依然愣了半晌,战火纷飞中,铜锤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在心里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”……下辈子你要是和大师兄还没缘分,师弟我愿意娶你,照顾你一辈子……“
月依然直觉胸腔一阵紧缩,一颗心好像被人用带了铁指套的手掌狠狠攥捏,撕裂般的痛楚在霎时间传遍全身。月依然低头捧起西瓜大口地吃着,泪水滂沱,都落在了瓜上,被月依然一口一口地吃进嘴里,甜润的瓜在眨眼间变得又苦又涩。
月依然搂着任雨辰立在山坡之上,向益阳城远远眺望,漫天的硝烟已经被吹散,火红的太阳就在城边慢慢坠落下去,益阳城的轮廓在血红色夕阳的映照下,棱角分明。角楼飞檐,女墙蜿蜒,这座让人刻骨铭心的城镇远远望去,感觉既清晰又模糊。这样的一座小城,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、青春和一生的幸福,失去它的人满身疮痍,身心俱疲;得到它的人却未必满足。
十年弹指一瞬间,很多事情因此而改变,时间流逝如同指尖沙,世间万物都躲不过它的磨砺,岁月如刀,在触手可及的所有事务上刻下了变化的踪迹。十年中月依然依旧行走江湖,”铁蝴蝶“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却更为响亮。十年中太平天国从虎踞江南剑指中原,到分崩离析一败涂地,兴亡于顷刻间;二师兄满江寒在太平军中屡立战功,却在天京事变时参与内讧,从此失去下落,生死不明。而益阳镇城头上几番王旗变幻,角楼女墙依旧,只是凭添了诸多风霜之痕。
桑林中,月依然坐在条凳上,手端茶碗看任雨辰练枪。十六岁的任雨辰生得淡眉秀目,身材修长,容貌上与任沧浪少有相似,却极像他那稳重贤淑的母亲。
月依然神情肃然,片刻后问道:”孩子,还记得姑姑让你学武的目的么?“”记得,您曾经说当年我父亲为了掩护百姓出城死守益阳,却被城内一个富户串通匪军偷开城门,导致父亲和铜锤师叔战死城内。“
”对,明天你生日,姑姑带你重回益阳城,放火烧了那仇人的宅子,砍了他的狗头!“
如今的益阳城下早已看不到遍地的烽烟,远处村舍林立,近处稻苗青青,已渐渐恢复往日气象。月依然带着任雨辰骑马沿官道进城,月依然支走任雨辰去采买东西,自己站在城墙南门下肃立半晌,抬头望去楼台依旧,十年前那一战的情景历历在目,仿佛就在昨日。月依然轻轻叹了口气,信马前行,那马儿穿街过巷竟将月依然带到了十字街右手边的任家胡同口。月依然转头望去,原来大师兄任沧浪的宅院已经换了主人,被湘军中一个参将占为私家宅院了,门楣上张廷玉手书的”举人“匾也换成了”俞府“字样。月依然远远地看着,想起大师兄任沧浪的音容笑貌,止不住心潮翻涌,正在此时,一队军兵列队经过,簇拥一位国字脸、络腮胡、小腹隆起的军官骑马走过来。府门口站班的军兵忙一声高喊:”参将大人回府啦!“月依然定睛望去,只觉这参将有些眼熟,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看着这参将入府,随行的亲兵扛着一根熟铜棍紧跟在后,月依然恍然想起,这俞参将正是当年在湖州城外剪径劫道的落魄汉子俞洪涛。月依然想不到当年自己随口一句话,俞洪涛竟然当真,果真前去投军,果然凭一身武艺搏出一身荣耀来。
月依然在任家胡同口默然半晌,拨马外走,正遇上采买完东西的任雨辰,任雨辰将一包麻糖递给月依然道:”姑姑尝尝,新出锅的麻糖,桂花味的,快尝尝。“月依然掰下一块糖含在嘴里,与任雨辰并马前行。前边十字街口忽然拐出来一个道人,这道人手捧竹简边走边唱道情,引的一大群孩子追着他又唱又跳好不热闹。月依然迎面望去,只见这道人穿一件满是补丁的道袍,一根筷子挽住白发斑驳的发髻。这道人的右臂齐根断掉,只剩下空荡荡的半截袖子塞在腰间,脸上左半边却蒙上了半个京剧脸谱的面具,面具边缘隐约露出被火烧过的焦灼皮肤。
这道人走过月依然马边忽然一顿,抬起头用独目注视月依然,月依然低头望去,只觉此人虽然断臂毁容,面目狰狞,却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觉,像是十余年不见的亲人一般。正待仔细辨认一下,那道人却转头挥动衣袖大步而去,用左手敲响挂在胸前的竹筒朗声唱道:”漫说道,侯门深深深几许,君不见乌衣巷口夕阳斜。世事沧桑,不过是镜花梦影;人情冷暖,逃不脱阴晴圆缺。眼见他起高楼千门万户,眼见他图享乐笙歌夜夜;眼见他弄权谋窃钩窃国,眼见他树倒了血染长街。便有那风流客千载英名,回首间草茫茫汉唐陵阙。扳着手算一算活多少日,争甚么这世间英雄豪杰。两字功名,百阵干戈,到头来谁补苍天裂……“
月依然心头猛地一亮,她拨转马头朝那道人的背影望去,那道人身材高大魁梧,虽然断了一臂,仍将腰杆挺得笔直,能隐约看得出当年虎背熊腰、气宇轩昂的样子。那道人脚步不停,逐渐远去,声音却不因远离而减弱,句句都响在月依然的耳畔”……纵有那气比长虹壮,逃不过泪如寒波咽。看破了,江海心且做了南山意,想明了,弄潮人需守着楼头月。看穿这,纷纷扰扰人间事,解释开,恩怨情仇如灯灭。今日里繁花似锦真好看,到冬天一场大雪盖芳洁。哪还有是是非非,怎还有悲悲切切,只有那千条路冷硬皆作铁!“歌声悲凉苍劲,随着那道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一阵风卷过,将那道人的身影刮得模糊。
走出镇外,月依然与任雨辰歇马桑林中静待夜深,月依然带着任雨辰来到任沧浪的墓前拜祭。四周层峦叠嶂,这一片坡地向阳、寂静,几株桑树如同伞盖般遮在半空。最左边是雨辰的母亲任氏周芸之墓,任沧浪的墓与她紧挨在一起,向右几步远便是铜锤的墓,有些孤单地静立在桑树之下。
月依然站在一边看任雨辰上香、叩头,心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盘旋而来,弥绕不去,久久不散。任雨辰给父母行完礼,又走到铜锤的墓前敬香、叩头。月依然缓步走上来,轻拂铜锤墓前冰冷冷的石碑,长长吁了口气,对任雨辰道:”雨辰,姑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,姑姑托付你一件事情,每年你拜祭父母的时候,千万别忘给你铜锤师叔磕个头。等将来姑姑百年之后,你就把姑姑葬在你铜锤师叔的旁边。“
半晌过后,月依然问道:”雨辰,姑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?“
任雨辰正坐在父亲墓前低头用磨石仔细的磨着枪头,头也不抬的答道:”放心吧姑姑,火油、硫磺、火把、万金油都备好了。这奸商当年敢偷开城门害我父亲力战而死,我绝饶不了他。“
月依然愣了愣道:”万金油?怎么还准备了万金油?“
任雨辰抬头笑笑道:”我怕火起不小心燎伤姑姑,就先备下了。“
月依然闻言心头一动,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,从心里的陈年旧事中恍然勾起,搅得心绪一阵烦乱。月依然仰头望去,此时月白风清,漫天的星斗俱都明亮,远远的益阳城中的灯火时隐时现。月依然忍不住两行眼泪终于潸潸而下,沿着她的脸庞滴落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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